在京城,他这个探花郎不如别人的状元郎风光,还要被状元郎出言讥讽身份,但在邕城,没人来抢他的风头。
今日有谁得意过他?
饮酒为始,喝了几杯后,他坐在椅子上开始享用饭食,桌上山珍海味、珍馐美馔,比他当时做假道士在王老爷家里骗吃骗喝吃得还要好,曾经梦想就是睡在王公子那张厚实的锦衾鹅被床上,日日吃得所谓的神仙饭食,以为这样就能满足,但时至今日,才知什么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欲壑难填。
他想要权倾朝野,更想要拥得那高坐在太子之位上的美人入怀。
明月比他想的明月还要高。
他就要爬得更高。
一步一步,爬到最高——
就这么吃着饭,喝着酒,数不尽的银两就朝他涌来,这个乡绅送,那个富商送,官员也送,更有的还将自己年轻美貌的女儿叫来,说认识认识。
明亮烛光下,嵇临奚看了一眼,有钱之户的千金确实美貌,身上自有小家碧玉的气质,与当初酒楼里见到风尘女子全然不同。
不知怎地,眼前的千金变成了美人公子的模样,而那有钱的富商,正轻轻将“美人公子”往他这里更推了一步,口中道:“女儿,你不是仰慕嵇公子吗?”
烛火摇摇,“美人公子”含羞带怯地望着他。
嵇临奚看了半响。
美,真美啊。
这世上,怎么会有美人公子这么美的人呢?超脱了世俗,超脱了身份,一垂眸,一抬眼,一落袖,每个动作都如一个钩子,能直直勾到他心里去。
但眼前这女子,也不会是他的美人公子。
于是他再眨眼,眼前的人已经恢复了原貌。
又饮一杯酒,他不再看对方,看向身后的富商,微微一笑道:“范老爷,实在令人遗憾,嵇某已经有心上人了。”
范老爷有心打探他口中的心上人是何人,嵇临奚却只笑不说,与旁人搭起话来。
这一场酒宴直到半夜,嵇临奚说自己有些困了,众人方才散场,没怎么喝过酒的知县说送他,下楼出门,门外站着一人,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原本有些醉意的嵇临奚一下清醒了不少。
“老师。”他松开知县,站直了身体。拱手喊道。
来人正是怀修永。
怀修永看他身上衣装,和眼中还未散去的得意,开口道:“知道你今日回来,想去城外接你来着,去晚了一些,你被接来这里了,便来这里等你。”
“你是要和我回去,还是在这里的客栈住一晚?”
嵇临奚迟疑片刻,走到他身边,“我跟老师回去。”
怀修永对着知县行了一个礼,准备带嵇临奚坐上自己雇来的马车,知县看了一眼他的马,笑着拦了,说:“怀夫子,这马车太小,装不下嵇探花的东西,这样吧,用本官的马车,本官坐你这辆马车回家就行。”
说着,他让下人将那些礼一件一件放进自己的马车里,礼道:“嵇探花,请——”
嵇临奚道了声谢,带着怀夫子上了知县的马车。
身上浑身酒气,他掀开车窗帘子,吹风散散一点酒气。
一师一学生沉默回到上江镇,屋子里还亮着光,听到声音的齐娘子推开门,“哎呀,怎么才回来,差点以为你们出事了,饭菜都冷了,等我拿回去热热。”
“我去热吧。”怀修永端起菜道:“你去帮他拿东西。”
齐娘子本以为是些行李什么的,没想到高大马车里全是装礼的盒,惊诧的看向嵇临奚:“这是?”
听到嵇临奚说是刚才知县请吃酒席,席间人送的,她笑着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自己买的,便抱了满怀往嵇临奚原来住的小房间里走去,嵇临奚和车夫也拿了跟在她身后。
几个来回将东西搬完,车夫驾着马车回去了,此时怀夫子也把菜热好了,倒了酒,叫他们吃饭。
解了围裙放在一旁,落座的齐娘子关切问嵇临奚去京城的路上如何,在相府待得如何,回来的路上如何。
嵇临奚一一作答。
齐娘子听得津津有味。
她忽然拍了拍手,“哎呀,你不知道,你不是每过一段时间都会寄回来一封信吗?你老师每次都要自己先看几遍再给我看,知道你高中探花郎时,更是不得了,直说自己有眼光,收了你这么一个学生,笑得下巴都抽了,还是我给掰回来的。”
嵇临奚听完也跟着笑。
这一顿饭,更多说话的是齐娘子,怀修永只偶尔说两句,其余大多数时候皆沉默着,三人一起吃了饭,吃完饭洗漱后,怀修永送嵇临奚回休憩的房间,语气淡淡让他早点休息。
第60章 (双更合一)
嵇临奚从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与怀夫子并不是一路人,怀夫子不慕名利,性情古板,不喜官场争斗,也厌恶那些官场小人,所以入了官场没多久就请辞归隐。
而自己最想要的就是名利与美人,入了官场只会同流合污,不择手段往上爬。
他坐在床上等了会儿,耳朵听外面没有声音了,起身去看了下,眼见没有光了,又过了一会儿,这才摸黑点起火烛,拆开那些官员乡绅商贾送来的礼物。
黄金、珍珠、宝石、锦衣华服玉腰带……
从前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此刻就在手前任由他把玩,暗暗欣赏着,看了半响,看腻了,他将这些东西扔在一旁,从怀中摸出棋子,放在掌心摩挲,又贴着自己脸颊磨,想了想,又把自己带来的箱子打开,那箱子之前进城去吃酒席的时候,放在了知县的马车里。
探花郎的帽子在其中,依旧干净纤尘不染。
他将帽子拿了出来戴在头上,棋子贴着脸颊,总算感觉到了些许满足。
“不知你在京城……今日过得可好?”我好想你。
……
第二日,起得大早的嵇临奚换下身上锦服,从箱子里拿出来给怀夫子和齐娘子以及两个孩子买的礼物,穿上窄袖布衣,锻炼了一番后,出去挑水砍柴。
齐娘子起床时看他在做这些事,忙来阻拦,“你现在可是探花郎,怎么还能做这些?”
“不妨事。”嵇临奚将劈好的柴堆到一处,洗干净手后去房间取了盒子,递了出去,“昨日回来得太晚,给老师师娘的礼物在书箱里压着,今日才拿出来,还望师娘收下。”
齐娘子也不客气,打开来看,笑得乐不可支,“还是你贴心,给我买这些,还都是我喜欢的,不像你老师,总爱买些花里胡哨的,穿都穿不出去,只能在家里穿。”
里面是一套正青色衣裙,还有一支发钗,她喜欢得不得了,就要回去换,“等你老师醒来,看我不吓他一跳,想当初我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
“他昨晚睡得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唉声叹气的,还不肯给我说。”
房间里,听到外面动静的怀修永起了身,他推开门,正看见自己的两个孩子穿着新衣开心的拿着耍货追来追去。
“你这才醒,去去去,去洗菜我做饭。”齐娘子从背后端着水,撞了他一下。
“你这个母老虎……”怀修永刚有一点火气,转头时剩下的话一下消失在喉咙里,齐娘子端着水挑眉看他,半晌,他干巴巴道:“你今天怎么成这样了?”
齐娘子得意道:“好看吧,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临奚眼光可比你好太多。”
“看。”她轻轻晃了一下头上的发钗,笑都掩饰不住,“我还没戴过这么好看的发钗呢。”
怀修永看了眼外面的嵇临奚,拉着齐娘子,拽到自以为嵇临奚听不见的地方,“你怎么能拿他的东西!”
齐娘子冷笑:“我怎么就不能拿了?临奚专门买来孝敬我的礼物,我拿还有错了不成?他是我半个儿子,儿子孝敬干娘干娘还不能领情了?”
“你!唉!我跟你说不通!”
齐娘子将盆往旁边一放,“说不通?呵。我还不够了解你的死德行吗?觉得人高中探花郎还是要像以前‘本本分分’的,看到他穿好衣服,收那么多礼,享受别人恭维,心里不舒服了是不是?”
她拿手指戳怀修永,“是,你怀夫子是清高,不看重名利也不看重钱财,更看重清名,看不顺眼别人追求名利,但你学生从小就没有父母,过得苦,人那么努力读书,为的不就是改命?难不成还要像你一样,追求两袖清风什么都不要,然后活活饿死?”
怀修永被说中内心,恼羞成怒:“你懂什么,他高中探花郎,日后是要进入官场的,为官不懂为民请命,只知钻营取巧往上爬,不顾一切,早晚被权欲迷了心魄为害一方!”
“昨日我去接他,正看到他被知县一群人接走,按理来说,他应该得拒绝,回来我们这里,将此事告知于我们……”
“得了吧。”齐娘子打断他,“我的好相公,人是你的学生,不是你的儿子,他考上探花郎也是他的天资和拼搏,和你这个夫子有多大干系?回来给你说,你又要讲一堆大道理不许人去了,我们对他是有恩情不错,但你不要想着拿这份恩去拿捏别人,让别人成为你想的样子,他有他的路,我们有我们的路,你在意来在意去,难道你要对身边人扬言和他断了师生情,绝了他的官路吗?”
怀修永说不出话来。“我……我……”
他当然不会那样做,他虽不喜如今嵇临奚高中探花郎后的模样,也知道嵇临奚后面大抵会成为他厌恶的那种官,但也绝没有想过断了他的官路。
齐娘子瞥他一眼:“况且今日临奚已经把衣服换回来了,他还不够尊重你这个老师吗?”
怀修永没话说了,只甩袖哼了一声,片刻,他透过窗看了外面的嵇临奚一眼,“他敢不尊敬我么?昨日话都不敢与我说一句。”
面色却是缓和了下来。
窗外天色正好,嵇临奚正在带两个孩子玩,又过了半响,怀修永抵唇,看向齐娘子,清了清嗓子:“你这身衣服……他确买得不错。”
“钗子,钗子也好看。”
齐娘子笑了,撞了他一下,把他撞得一个趔趄,拿手撑在窗上。
“得了吧你,你是他老师,还能缺了你的不成。”
……
房中再没了声音,蹲在地上的嵇临奚将手中竹蜻蜓递给两个孩子中的一个,不动声色扶着双膝起身,见怀夫子出来,去自己房间里取了礼物,恭恭敬敬递上去,温顺道:“老师,这是从京城那里带回来的砚台与毛笔,望您喜欢。”
怀夫子看他好一会儿,这才伸手接过,“有心了。”
或许,妻子的话是对的。
嵇临奚走到今日纵有他们的帮助不错,可到头来靠的还是嵇临奚自己,这天下间想要考取功名的文士学子,大多数也无非也是奔着功名利禄、跨越阶层,自己个人的喜恶无法改变什么。
但有一点,他还是不想放弃。
他站在台阶上,手掌按在嵇临奚的肩膀上:“你高中探花郎,我与你师娘都很为你高兴,我俩只望你日后为官能为民做事,勿丢了一颗良心。”
“否则你就不要回来见我们了。”
嵇临奚垂首,轻声应是。
……
嵇临奚在上江镇待了五日,这五日里,他拒了外面邀约,陪着怀夫子去见认识的老友,喝几盏茶,又应岳天书院山长邀请,在书院里授了一节课,山长连连赞叹,“怪不得当初要去京城相府求学,如今气度与学识,堪称脱胎换骨,当初怎么不是我收他,让他落到你手里。”
边上的怀修永冷笑道:“当初我可是来找你的,是你自己说身边有学生了。”
山长一哽。
好像确实是这样。
第四日的时候,嵇临奚正在院里劈柴,听到外面有人在敲院门,怀夫子在书院里教书,齐娘子带着两个孩子去赶集市,来的是谁?
他起身来到院门前,透过门缝看了一眼,而后打开门,神色惊讶:“赵韵姑娘?”
外面正是许久没见,已经被他忘得干干净净的赵韵。
赵韵笑着道:“是我,听说嵇公子中了探花,来为你贺喜了。”
听此一言,嵇临奚更是惊讶,他打量着赵韵,发现对方比起从前有了不小的变化。从前的赵韵清丽坚毅,但周身是小女儿家的天真茫然,现在的赵韵,眉眼间多了利落的大方,只残留着两分少女稚气,那些茫然天真,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赵韵回头:“将贺礼送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