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一生

甜蜜一生 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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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勤又笑了,点点头,说:“那时候觉得连动画片都跟我过不去,这个有超能力,那个有超能力,只有我是个废物。”
凌田问:“那后来怎么想通的?从废物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辛勤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花了更长的时间。”
也是在那一年,他加了个一型患者的群,才知道世界上不止他一个人这么倒霉,有很多人跟他一样。
“你猜那个群叫什么名字?”他问凌田。
凌田说:“毁灭吧?”
辛勤笑,公布答案:“合病同类项。”
凌田也笑了,觉得真妙啊。
群里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有卖二手胰岛素泵的,有推销无糖零食的,也有民科卖课传授控糖经验的,还有要别人私信加入临床试验的。
但更多的还是普普通通的病人,说这自己普普通通的经历。所有人都是莫名其妙得上的,有的甚至出生就得了,有的只是因为一次感冒发烧。
他看着他们聊,总算知道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是说要是早点知道这个病,多注意点就不会得。而且,大家的状态也都差不多,不敢打针,逃避测血糖,间歇性的自我责怪,自暴自弃,再自我厌弃。
但反而是在那之后,他渐渐不把它当成一种疾病,而是人生的一部分了。他告诉自己这件事就是没那么容易,花多少时间都是应该的,只看他想要怎样的结果,最后又对不对得起自己。
从十二岁开始,他努力好好治疗,但仍旧对这个疾病一知半解,很多时候只知道一味严格地控制血糖,焦虑到一整天不停地测指尖血,手上布满小伤。
直到十五岁,他过了看儿科的年纪,父母正商量着给他换哪家医院,他自己也在病友群里打听,最后要他们带他去上海,挂 a 医附一个专看青少年一型糖尿病的医生。
“顾医生?”她灵光一现。
“你知道?”他问。
“艾慕跟我说的。”她回答。
他不奇怪,专门研究一型的专家就是这么少。
那些年,他去过太多次医院,却是第一次遇到一个不一样的医生,真的会好好解释这个病是怎么回事,教他怎么估计碳水,怎么算剂量,怎么看每一次的检查报告。也只有这个医生让他在数值出问题的时候不要焦虑,不要一味地压血糖,尤其是在长身体的年纪。因为家在另一个城市,挂专家号也很难,他其实每年只能来上海一次,交一整年的作业。但只是这一年一次的见面,还是帮了他很多,让他更进一步地改变。
“顾医生问你以后想读什么专业,想不想学医?”凌田觉得自己把线索串起来了。
辛勤果然笑了,点点头。
那为什么没跟着顾医生做一型的研究,却跟了单峰?凌田又想问,话没出口,自己找到答案,艾慕说过,顾医生出国进修了。
辛勤继续往下说,他就这样上完了高中,考来上海读大学。
“然后,就遇到了另一个帮我改变的人。”他说。
“谁?”凌田问。
“李理。”他回答。
他那时候病情控制得不错,但身体还是很弱,高中体育差点没能达标,有时候爬一次楼梯,都得吃糖调整。于是下决心开始锻炼,起初只是自己摸索,后来又有了李理指导。
“就这么一直到现在。”他说完了。
“就是这样?”凌田意外,甚至有些失望,她本以为会是什么醍醐灌顶式的觉醒让他突然改变,变成像现在这么自律强大,她或许也可以学一学。
但辛勤点点头,说:“就是这样。”
凌田看着他,忽然又有另一种顿悟,或许恰如她在网上看到过的那句话,人越是在低谷,越要靠自己走出来。决定好好地活,只能是因为自己想活下去,改变也只能是一天一天,一点一点的。
她想起自己竟然曾经以为他只是个局外人,就像一个站在井上的人对井下的人说,没关系的,爬上来吧,你一定可以。她感激他愿意伸出手,却又觉得他根本没有下来过,不可能知道井底的感觉。但其实恰恰相反,他每一步都走过,太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她说:“这比你在医院给我们做的宣教好多了。”
话出口,又觉得不合适,好像在批评他隐瞒自己的病情,但她怎么可能不懂隐糖是为什么。
辛勤倒也不介意,只是笑了,转开话题:“还有件事,我本来打算跟你说的。”
“什么事?”凌田问。
辛勤说:“就是你替我画插图的那篇文章确定发表了,今天刚收到的邮件。”
话说得挺平静,其实心里很清楚,就算没收到她动态传感器失灵的报警,他今晚很可能也还是会忍不住联系她的。
倒是她激动起来,说:“真的假的?!”
“真的。”他确认。
“我名字也上 sci 了?”她又问。
他点头。
“哇,我要在我的简历和作品集里都加上科研配图这一项。”她好开心,爬起来要去开电脑。
他哪想到她这么着急,一时没来得及松开手,拉得她踉跄了一下。他身体后仰抱住她,把她带入怀中。是怕她摔倒,但她没摔到,他也没放开她。
两个人忽然都觉得这样很好,他双臂环住她,她坐到他腿上,就让他这样抱着。
直到她脑中又出现奇奇怪怪的念头,转头贴着他的耳朵问:“你们男的长大之后,如果不谈恋爱的话,是不是没什么机会被人拥抱啊?”
他一下笑出来,脸颊蹭着她的头发点点头,说:“好像是吧,这么抱爸妈的话,会被误会出了什么大事。还有李理,虽然认识挺久了,但从来没抱过。”
她笑起来,呼吸扫在他身上,一只手从他背后探上去按住他的后脑勺,对他说:“我肩膀有点窄,靠起来可能不怎么舒服,但如果你需要,也可以把头放在上面,我可以拍拍你。”
一个新奇陌生的姿势,长大之后没再做过。但他真的这么做了,顺着她手掌的动作,埋头在她颈窝。她也终于觉得对劲了,侧头枕在他的锁骨处,直觉身体彻底地贴合,隔着薄薄两层柔软的棉织物,感觉到彼此的心跳。
两个人都好喜欢这个时刻,他们只是拥抱,像午夜的萤火虫在飞过漫长无尽的黑暗之后,忽然看到前方一点微光,终于找到了同伴一样。
第31章
那天夜里,辛勤还给凌田详细讲了一型患者饮酒的问题。
对一型患者来说,并不是绝对不能喝酒,偶尔喝一小杯干红或者无糖香槟是可以的。但前提是餐前胰岛素必须减量 20%到 30%,并且先吃一些慢吸收碳水和蛋白质。因为在空腹饮酒的情况下,酒精可能阻断 80%葡萄糖的生成,血糖的降幅最大可能达到 6 毫摩每升,几乎一定会引起低血糖。
更加重要的是,近期有过酮症酸中毒病史是饮酒的绝对禁忌症。因为酒精会抑制脂肪正常氧化,在体内累积酮体,增加再次发生酮症的风险,还会导致脱水,加重高渗状态。
术语过多,凌田没怎么听懂,只知道自己好像把所有忌讳都犯了个遍。
“那怎么办?”她问。
辛勤又用核心代谢公式算给她看,她喝了一盅度的白酒,约等于毫升乘以 0.52,再乘以酒精密度 0.8,相当于摄入了 12.48 克的酒精,除以她现在的体重公斤,再除以女性平均代谢系数 0.017,可得代谢窗口期,也就是血液内酒精被完全清除的时间约为个小时。
其中夜间睡眠时段特别容易发生低血糖,必须重点监测。虽然她戴着动态血糖仪,但是 cgm 是通过组织液测定血糖,本身就存在一定误差,还可能因为乙醇氧化出现假性升高。所以为了保险起见,还得在平常血糖最低的凌晨三点左右测一次指尖血。
综上所述,他觉得自己今晚最好还是留下来不走了。
术语加上数字,凌田听得有点懵。要是换个别的什么人,她一定会怀疑这只是求偶行为,但辛勤真的是医生,而且说得有模有样。更重要的是,她还挺想他留下的。并不打算发生什么,只是留下。
于是,她给他找了一套一次性洗漱用具,一只枕头和一条毯子,让他睡在她家的沙发上。
临睡前,他给她打了长效,又煮了一点燕麦加上牛奶,让她吃下去。在她的床头准备了液体葡萄糖,还有鼻喷胰高血糖素,哪怕意识不清,不能自主吞咽的时候也能用上。他书包里的保命装备比她的更齐全。
那一整夜,他也真的只是睡在她家的沙发上,手机设了个闹铃,凌晨三点起来给她测了一次指尖血,确定在安全范围内才又睡下去。或许因为夜班值多了,他早已习惯这种碎片式的睡眠,到点醒过来,做完要做的,又能很快入睡。
倒是凌田,有点睡不着了。雨半夜就停了,夏季天亮得早,她辗转到四点多,外面已经晨光熹微。她翻身过来,借着那点亮,望向辛勤。那张沙发对他来说太短了,他只能蜷身侧卧,睡梦中不知想到什么,微微皱着眉头。
她伸出手,隔空替他抹开。忽然想起上一次在 a 医附职工食堂里听到的那个分类,李理是杜宾,他是边牧。当时就觉得有点像,此刻更是越看越觉得他就是一只忧心忡忡的小狗,特别特别懂事的那种,自以为不是一只狗,操着各种心。周围那么多羊,这个咩一声,那个咩一声,他只好跑来跑去。他对所有羊都很好,所有羊也都喜欢他,但他还是孤零零的,守着自己的秘密。
你要知道你也只是一只小狗呀,她默默地不出声地对他说,你不用做得那么好,事事操心,你做一只快乐的小狗就可以了。
早晨六点,手机上的闹铃又响了,辛勤醒了,立刻按掉,起来收拾了沙发上的枕头和毯子,去卫生间洗漱,打算回去换个衣服,再去医院值一个二十四小时的班。
凌田也跟着爬起来,辛勤对她说:“你再睡一会儿。”
她摇摇头,说:“不睡了。”
两个人一起测了早晨的空腹血糖,他给她打了四个单位的速效,自己也在手机上操作,进了餐前的剂量。凌田看着他做,更加觉得线索其实无处不在,早已经那么明白地摆在她面前,只是她视而不见罢了。他们一起煮了鸡蛋,热了包子和牛奶,一起坐在厨房里的小圆桌边吃掉。
然后,她送他到门口。
他已经伸手去开门,却又转身回来,像是想起什么要紧的事情。
“怎么了?”她问。
他说:“有句话,忘了讲。”
“什么呀?”她又问。
他低了下头,再抬头看着她,放轻了声音说:“凌田,我好喜欢你啊。”
她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回答她昨天晚上问他的问题:辛勤,你是不是喜欢我?
后来不知怎么东拉西扯地就给整忘了,她以为行动已经说明了一切,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么郑重地说出来。
“你喜欢我吗?”他看着她问。
她笑了,直觉这件事毋庸置疑,但又值得被好好问出来,也一定要好好地回答。
她点点头,说:“辛勤,我好喜欢你呀。”
手臂随即环上他的脖颈,他也伸手搂住了她,还是像昨晚一样埋头在她颈窝。他学会了。
而后,没有谁更主动,也没有要进展到哪一步的计划,他们自然而然地亲吻。起先只是唇瓣轻轻地接触,像是一种试探,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等到真的发生了,又觉得那么柔软干净,好像他们理所当然就应该亲吻,高度合适,角度合适,嘴唇的质感也合适,这么亲下去真可以亲到天长地久。
但她张开嘴想要更多,他在两人舌尖相触的一瞬感觉到一股直击天灵的欲望,一下收紧了手臂,几乎要把她整个抱起来,也吻得更深。对他来说,那感觉太好了,却也陌生得难以控制,总之早晨临出门之前再这么继续下去绝对不是一个好选择。她也这样想。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眼时间,发现再亲真的要迟到了,这才慌慌张张地笑出来,慌慌张张地松开彼此,开了门,挥手道别。
辛勤走后,凌田盘腿在电竞椅上打坐,好久都没开始工作,好像如果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就会失去嘴唇上残留的珍贵触感。
与此同时,辛勤离开凌田的家,独自走在清晨的路上。拐进康兴大楼的时候,他遇到出门晨练的邻居。老人跟他打招呼,说刚刚回来啊,又值夜班,真辛苦。他只点头笑笑,走进电梯,庆幸这一趟只有他一个人。他可以在这个密闭的小空间里静静待上一会儿,在全世界目光不可及的地方,尽情地回想,重温。
直到他进了家门,换完衣服,准备去医院,看见手机上她发来的一条信息:【我能加你的亲友圈吗?】
他对着手机屏幕又笑了,当即给她发了二维码过去。
凌田立刻扫码加入,看到小程序里新出现的另一个用户名,直觉这真是一种特别的联系。两人现在用的都是系统默认的数字 id,今后也得改一下,以免认不清哪个是哪个。
但是当然,数据本身就有差异。
凌田看了一眼辛勤过去一周的记录,不禁感叹:哇,好漂亮的曲线,真乃控糖模范。
只除了昨晚,以及,刚才。
这一天是礼拜天,凌田跟徐玲娣约好了要去外婆家吃饭。
而且,她还有别的计划,一早出门去了趟菜场,买了两条金钱腱,回家洗干净,用盐腌了一上午。
到了中午,去外婆家吃饭的时候,她跟徐玲娣借一口大锅,又要了点花椒、八角、香叶、桂皮。
徐玲娣奇怪,说:“你要锅子做啥?”
凌田说:“我要卤牛腱,教工新村厨房里几个锅都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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