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一条条细抠下来,也真没什么好谈的。对于凌田这种刚出道的小画师来说,要么签字接受,要么就是不干了。
田嘉木不想她签,说:“田田,你其实就在家待着,不用这么着急找工作。”
凌田却不可能不干,她找爸爸只是想要确认一下这份合同没到卖身契的地步。她反过来安慰老爸,说:“挣钱哪有容易的,而且这还是我喜欢的工作。以后吧,等我红了,你再给我谈个条件好的合同。”
田嘉木心里不是味道,叹了口气。
凌田没忍住问:“爸爸,你们律所的事怎么样了?”
电话那边静了静,才听见田嘉木说:“你妈妈告诉你的?”
凌田赶紧说:“你别告诉妈妈我来问你了呀。”
田嘉木被她这句绕来绕去的话逗笑了,跟她打听:“她怎么说的?”
凌田回答:“她说你会解决好的,让我别来问你,说你已经给自己很大压力了。”
“就这些?”田嘉木继续问。
凌田也不知道他还想听啥,想了想,补充:“嗯,妈妈说不管怎么样还有她,我们都会好好的,而且,我也已经工作了。”
电话那边又静了静,才听见田嘉木说:“嗯,是,我们都会好好的。”
告别挂断之后,凌田在合同上签了字,快递寄回,然后根据约定的时间,把第一话的线稿上色完成,交了稿,只等发布。
自此,她每个月算是有了保底三千块钱的收入。只是能持续多久,还得看她自己的本事,以及一点运气。
当时已经是六月下旬,a 大举行了那一年本科生的毕业典礼。
凌田回到学校里,穿上学士服,和同一届大四毕业生一起坐在体育馆的内场当中。综合性大学人多,按规矩每个人只能带两个家属,凌捷和田嘉木都来了,坐在看台上,远远望着她上台领毕业证和学位证,再跟老师同学合影。
仪式结束之后,三个人在校园里走了走。
凌捷和田嘉木是旧地重游,不时指给凌田看,说这是过去上课的楼,那是辩论社的训练场地。
他们上大学的那几年正是大学生辩论比赛最红火的时候,两人分属不同专业,就是参加社团认识的。凌田知道,至今凌捷手机通讯录里田嘉木的代号还是“对方辩友”,田嘉木给凌捷的代号也一样。
这最初是一种昵称,但到了后来可能只是懒得改,毕竟两人之间的日常称谓早已经变了。
过去他们总是连名带姓地叫,田嘉木,凌捷,听起来总有几分同学少年的味道。但不知道从哪一年起,田嘉木开始叫凌捷“凌田妈妈”,简称“妈妈”。凌捷曾经抗拒,说:“我又不是你妈,你妈在茂名。”无奈这称呼过于顺嘴,田嘉木怎么都改不过来。而且,凌捷发现自己有时候也会这么叫他,“凌田爸爸”,简称“爸爸”。
直到这一天,他们又回到这里,回忆过去。
凌田问:“你们那时候都辩些什么?”
凌捷想了想,说:“各种各样都有,但也无非就是那些,仓廪足才能知礼仪,还是知礼仪不必仓廪足,我命由我,还是我命由天……”
田嘉木补充:“还有,爱情存在还是不存在。”
凌田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又问:“你们谁是正方,谁是反方?”
凌捷竟然真的记得,说:“我是反方,爱情不存在。”
田嘉木说:“你当时的论据里有一条,最早关于爱情的描述出自于欧洲文艺复兴之后的骑士小说,在那之前根本没有爱情这个概念,所以只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客观上不存在。我反问你,人为制造出来的概念远不止爱情,自由、平等、民主出现得更晚,所以也不存在吗?你没答上来。”
凌捷看看他,倒是笑了,对凌田说:“你爸爸他们那一方还有个补充观点,他说很多人认为爱情不存在,其实是给了它一个不可能的期限,永远。如果能接受一个现实,爱情未必可以白首偕老,亦不保证幸福的结局,那很容易就能发现它是存在过的。正因为它终将消逝,反而证明了它确实存在。”
那从未开始过的爱情呢?凌田跟在后面忽然想,但开口说出来的也就只有嘻嘻哈哈的一句:“哇,你俩记性真好。”
田嘉木回头看看她,笑着自嘲:“年纪大了,记得牢的也就只有过去的事情了。”
三个人就这样说着话走到生活区,宿舍早已经翻新过,几乎认不出原来的样子。
田嘉木说:“那时候的寝室没有卫生间,公共水房也没热水,每天都得去锅炉房打水,有男朋友的女生就可以不用拎热水瓶。”
凌捷听着,对凌田说:“你爸爸比较倒霉,替我打了快四年的水,天天一个人拎四只热水瓶。”
田嘉木说:“怎么是倒霉呢?我大一就有女朋友了,寝室所有人都羡慕我。”
凌捷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却又笑了。
凌田晚上还要参加班级同学的散伙饭,就在那里跟父母道别,找唐思奇汇合去了。走出一段路,她回头看凌捷和田嘉木,发现两人中间仍旧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她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再牵手,只是看他们慢慢走在一起,并没有急着离开的意思。
对凌田来说,那是挺愉快的一天,她拍了好多照片,夜里回去之后发了条朋友圈。
次日早晨醒来刷手机,看到好多点赞,其中就有辛勤。但他只给她点了赞,没有发评论。
凌田忽然觉得点赞这个功能就是这么让人无奈,对方可以点,你却不能回。
要是能回,你想怎么回呢?她问自己,而后自答,其实你也不知道吧。
两人有一阵没联系了,或者更准确地说,在她连续谢了他三次之后,他就没再找过她。
她心里很清楚,那几句谢谢是一种刻意的疏远。
但其实也有一部分是出于真心。
他确实帮了她很多,简直像是接她到一个陌生的世界,一条一条地把那里的生存规则告诉她,让她活着,好好活着,没那么害怕走到那些或善意,或恶意,或者只是看客好奇的眼光里去。
就像她现在学会了怎么计算碳水,怎么调整剂量,也开始敢去尝试各种食物,做实验似地看它们会引起怎样的血糖波动。发现哦原来吃这样分量的白饭,面条,甚至油炸食品对她来说是扛得住的,并不会血糖过山车。当然,有时候也会翻车,一根糯玉米,或者一小盒寿司,自以为很清淡,结果吃下去就炸糖了。
可就连这样的时候,辛勤也没再发消息过来,给她解释原因或者告诉她解决的办法。
她去看过自己的亲友圈,还是那两个 id,他没有退出,但也许设了消息免打扰吧,或者就算收到提醒,也不再当回事了。
但她却也发现,很多情况自己其实已经知道怎么去应对,记得他对她说过,找到原因,做好记录,一次两次控制之外的数据并不会把她怎么样。
她甚至觉得,他根本没有远离,也许是因为每天都对着他的速写和照片画画吧。
《高冷总裁》发布了她接手之后的第一话,有读者立刻注意到画风些微的改变,不当回事地评论:这种就是工作室呀,可能皮下换了画手。但也有人说,女主好像长脑子了,男主也终于像个人。
几天过去,数据居然小有起色,程程便也没话了。凌田继续明目张胆地改脚本,往里面加各种小设定,比如铺一些细节暗示女主并不是什么单纯的新人,她隐藏着某种身份,带着不为人知的目的来到这个故事里。
第二话已经交稿,第三话正在创作中。她有时候觉得现在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的,就像二次元当中流行的那样,还找什么男朋友,纸片人香得多,充分实践艾慕的理论,不用吃恋爱、生育、婚姻的苦。
而且,以她的职业,岂不是更得天独厚,不光可以谈纸片人,还能想让他干嘛就干嘛,想让他衬衣解开几颗纽扣就解开几颗纽扣。她甚至还能靠这个挣钱,你说气不气死那个纸片人?
第三话发布之后,程程发消息过来,说是那个漫画 app 的运营总监来上海出差,约本地重点画手一起见个面。
凌田起初还有些受宠若惊,心说自己这才刚开始,就已经成重点画手了?到了地方,才品过味儿来,那是一家餐厅的包厢,除了那位总监,其余在座的都是程程工作室的人,他手下大都是男作者,找她调剂场子来了。
但来都来了,也只能坐下一起吃饭。外面饭局就是这样,人家菜都已经点好了,她不能问,便也没办法估算碳水,只能去洗手间打了跟平常晚餐一样的剂量,想着一会儿再看能吃什么就吃什么吧。
待到开了席,菜还没怎么上,一桌人就开始向总监敬酒,一个个轮下来,最后只剩她。程程抬手叫她,说:“这是我们工作室的新人,小凌,我 a 大的师妹,我们现在一个女频的项目就是她在负责。我今天来之前就在跟孙总说,以后多给我们小凌发点活儿……”
凌田站起来走过去,原本打算客气几句就走。但旁边已经有人热心倒了酒,递到她手边,那位总监的酒杯也已经拿起来了。
而且更难办的是,程程是知道她会喝酒的。
虽然作为师兄,他也听说了她的身体状况,但他自己体检查出来三高多少年了,饭局照喝不误,根本不把这一杯两杯的当什么大事。要是她现在说身体不好不能喝,还是会被当成故意不给面子,甚至牵扯出一大堆解释来。
她身体到底怎么了,那位孙总知道之后,又会不会继续给她发活儿?明知只是句场面上的空话,她还是不敢赌结果。
程程大概也看出她不情愿,冲她挤眉弄眼,做口型说:帮帮忙,帮帮忙。
她还是脸皮薄,又想着只有这么小小一盅,凑到嘴边抿了抿,仰头喝了。
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没有立刻让她觉得不适,却还是难免惴惴不安。再加上程程点的菜一如既往的重口味,她不敢吃,也几乎没怎么吃,隔一会儿看一眼手机上的血糖曲线,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偏偏那顿饭从七点开始吃到八点多,仍旧不见结束。到后来实在坐不下去,她只能起身跟程程告辞说要先走了。
结果就是程程还是觉得她不懂事不给面子一点不会来事,不太高兴地点了头,说:“行行行,你走吧。”
凌田只觉自己像个傻子,今天这顿饭还不如干脆不来。
那天是周末,餐馆所在的购物中心门口好多人在等车,凌田想着自己得尽快回家,便下了地铁。
等到上车站稳扶好,她又拿出手机来看动态数据,暂时还算正常,但又怕有滞后,心里还是不定,四站路看了好几次。
倒数第二站,列车停下来开了门。她身前位子上坐着个人,原本低头打瞌睡,突然醒过来,左右张望问旁边人:“这是到哪儿了,这站是 xxx 吗?”得到肯定的回答,他一下子站起来,急着下车。凌田没来得及躲避,拉着扶手的左臂猛地被他肩膀蹭到。那人说了声对不起,冲出了闪着灯即将关闭的车门。凌田只觉一阵剧痛,脑中空白一瞬才反应过来,那是她戴动态感应器的位置。
混乱中,她蜷缩身体,右手按住左臂不敢松开,只希望痛感能够慢慢消失,却又忍不住乱想,感应器是不是给撞掉了,针是不是断在胳膊里了,血是不是正从伤口涌出,慢慢渗透她 t 恤的袖子。
身边有人在问:“怎么了小姑娘?怎么了?”
有人招呼:“让让,都让让,给她个位子坐。”
而她含混不清地道谢,说:“不用了,谢谢,我下站就到了。”
挨过那漫长的一站,她下了车,捂着胳膊跑出去。地铁在她身后启动,车轮驶过铁轨,划出几道尖锐的噪音。她一只手扫码出站,把手机塞回书包,跑出地铁站往家走,感觉到手机在书包里震动,不确定是血糖仪报错的提醒,还是谁在打她的电话。
外面下着雨,是入夏之后难得凉爽的日子,她却忽然感到一阵燥热,有种轻微的窒息感,让她的心脏慢慢缩紧,跳动声越来越明显。
第29章
【无读数,传感器异常,请更换设备!】
【无读数,传感器异常,请更换设备!】
【无读数,传感器异常,请更换设备!】
收到通知的时候,辛勤正坐在电脑前回一封邮件。
那段时间,他收到过几次凌田那边传来的报警通知,血糖或者低了,或者高了,但都不严重。他每一次都看着,犹豫着,她每一次都能在他忍不住想要联系她之前自己解决。其实,要学的无非就是这些,她做得很好,已经不需要他了。
但这一次不一样,他去看了看中断之前的读数,已在低血糖的临界点,箭头表示趋势向下,而且设备还有大约三分钟的延迟,她此刻的血糖数值只会更低。他由此想象着各种可能,好的,坏的,或许只是设备故障,又或许是她晕倒了,撞到手臂,碰掉了传感器。
他看着手机屏幕,等待不过一秒,便打了电话过去。铃声响了许久,对面无人接听,想象更朝着坏的那一边倾斜了一些。他心里想,不管怎么样先下楼去吧,匆忙间只拿了手机,抓上书包出了家门。
但老高层总有这样的情况,一部电梯挂着维修的牌子,另一部正蜗牛般一层一层地移动。他等不了,推开防火门,从步梯跑下去。楼道在大厦中间,有很长一段信号不好,他一直跑到楼下,出了楼栋大门才又拨通她的电话,却是占线。
听到那个电子女声说“您拨打的用户正忙”,他起初心里稍安,继而又想到其他可能,或许是路人在用她的手机报 120。更坏的结果出现在脑中,她没带紧急联系卡,或者他们没看到,不知道应该怎么帮助她。而他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没办法及时赶到她身边……
天色尽黑,外面在下雨。
那一瞬,是他长久以来唯一一次失措的时刻,他想不到其他办法,却又不能停下来,只能跑进夜色和雨幕里,出了小区,往教工新村她住的地方去。
一直跑到她家楼下,才发现她的窗口亮着灯。他松了口气,站在楼门口按她家的门铃。铃响了很久,没人来开门。他又在想她会不会晕倒在家里,已经打算去按邻居家的号码,想着应该可以从阳台翻过去……
但门就在这时候开了,对讲机里没有任何声音,直接挂断。他拉开铁门,进了楼道,几步跑上二楼,看见她家的房门开着,她站在门里面,就这样突然地出现在他面前。
她看起来跟他一样狼狈,或者更准确地说,更加狼狈,衣服和头发都淋湿了,工装短裤和小腿上一片脏污,一线殷红的血正混杂着雨水从手臂上蜿蜒流下来,面色和嘴唇都很苍白。
但她好好地站在那里,甚至正把手机贴在耳边,用无所谓地口气说:“……真没事,就是感应器不知道怎么失效了,我一会儿联系网店客服,买的时候他们说,如果用不到十四天出问题可以换新的……”
电话对面说了句什么,她又道:“……嗯,放心,我好好在家呢。好的,礼拜天外婆家吃饭……”
话是笑着说的,望向他的目光却有些冷淡,她只是侧身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进屋。
他于是走进去,她在他身后关上门,电话也刚好挂断。
他开口问:“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