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精校版]

第130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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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缘由,徐凤年当然再清楚不过,为离阳赵室国祚绵长而修孤隐之道的赵黄巢,在此地逆天而行,豢养出一条恶龙以镇西楚姜氏气运。
徐宝藻本想询问为何不是直接登顶观海台,很快就醒悟过来,却不领情,反而冷哼一声。
她走得不快,徐凤年也随她。
徐宝藻问道:“知道地肺山在四百年前的别名吗?”
徐凤年笑道:“是终南山吧。大奉王朝的时候,广陵江以南都被视为未开化的蛮夷之地,地肺山又以观海台地势最高,天气晴朗时分,据说能够极目远眺,便将这里作为中原的最南方。”
徐宝藻讶异道:“你怎么知道的?”
徐凤年打趣道:“你还真以为我没读过书不识字啊?我如今要是去参加科举,不敢说一甲三名,进士及第还是有望的。”
徐宝藻冷笑道:“你的私塾先生真是可怜,有你这样的学生,不但不学无术,还喜欢胡吹法螺。”
徐凤年瞥了眼喜欢言语扎人的少女,“我师父一辈子只收了我这么个弟子,他在世的时候,的确总是沉默寡笑,我年少时也觉得是自己不合他心意的缘故,后来才知道,师父对我……”
徐宝藻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下文,好奇问道:“对你如何?心死如灰对不对?”
徐凤年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西北,“我师父始终认为所有世间人,皆是向阳花木,所以一直希望我要对这个世界心存善意。”
徐宝藻怔怔出神,最后低声道:“你师父很好,弟子不行。”
徐凤年感慨道:“是啊。”
大奉亡国后那场浩浩荡荡的甘露南渡,衣冠逃亡至广陵江地带,最终成就了中原正统的大楚姜氏,地肺山的形势,如同一道天然拒马的屏障,无疑很大程度上阻滞了草原铁蹄的南下之路。
兼具秀丽雄爽两种神韵的地肺山,作为早期的天下道林张本之地,其实历史丝毫不逊色武当龙虎两座道教祖庭,只可惜每况愈下,如今离阳新朝虽然打破地肺山的封禁,但是凡夫俗子依然将这处洞天福地视为畏途,加上掩映在深山老林中的古老道观悉数荒废,如今仍是人烟罕至。不过也有些毗邻地肺山且喜好优游山河的官宦子弟或是江湖豪侠,已经逐渐深入此地,寻幽探奇,最主要还是传言那位两袖清风一肩明月的白莲先生在地肺山结茅修庐,与龙虎山年轻掌教赵凝神作伴,一个问心修道一个潜心学问,相得益彰。于是一些个心思活络的半吊子江南名士便觉着有机可乘,纷纷来此做出退隐避世的清高姿态,另辟蹊径地沽名钓誉,否则以地肺山的山路毁弃崎岖难行,怎么可能与外界持续有书信往来,山里山外诗词唱和,双方乐此不疲。短短两年,甚至已经有位别号终南真人的不出名士子,在地肺山不辞辛苦地四处奔走,专门跟“同道中人”收拢那些诗词,竟然还真给他折腾出了一部《观南诗集》,在江南道文坛声名大噪,九人并称为终南九仙,据说下一步很快就要结社讲学,广邀名士共襄盛举。
手持树枝做杖的徐宝藻提起此事,气愤道:“天底下所剩不多的一方净土,很快就又要变得乌烟瘴气了!”
徐凤年笑道:“就你最忧国忧民。”
徐宝藻犹然愤懑不已,“要我是皇帝陛下的话,一辈子都不会搭理这些立身不正的家伙,真是读书种子稻田里头的稗草!可恶至极!”
徐凤年笑着没有说话,愤世嫉俗最伤肝,众醉独醒最断肠啊。
徐宝藻突然嫣然一笑,转头问道:“晓得稗草是何物吗?”
徐凤年无奈道:“稗官野史这个说法,我还是知道的。”
徐宝藻啧啧出声,显而易见,是在明褒暗贬。
徐凤年突然伸出手指在她额头轻轻一弹,“小小年纪,阴阳怪气的功夫倒是深厚,跟谁学的?”
徐宝藻倒是没觉得有多痛,只是吓了一跳。
那一幕,少女就像一头山林里偶遇凡人的年幼麋鹿。
两人临近山顶那座“峰上峰”的观海台,途经一座碑林,皆是珍贵无比的久远碑刻,多是那拨甘露名士的手笔,数百年风吹雨打,斑驳沧桑。徐宝藻见之如入宝山,快步跑去,蹲在一块大楚草书圣人苏贤芝的《神仙显见碑》前,仰起脑袋,伸手摩挲碑刻,呢喃道:“好一句‘雨挟秋风至,凉生夜气新。’诗文好,字更好,真是天作之合。”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向山下望去,随即释然。
第十四章
既然那个家伙没有催促,徐宝藻就乐得一块一块石碑仔细观摩过去,看她的架势,好像恨不得要扛起那些沉重石碑下山。事实上历史上还真有书法痴人做过此举,耗费巨资雇人将十数块碑文运送下山,也许初衷是希望能够更好保存石碑,不至于年年遭受日曝雪冻,但可惜恰恰是碑林依旧屹立至今,那些藏在高门大族庭院深深处的石碑,反而毁坏在春秋战火之中。世事难料,不外如此。
徐凤年看了眼天色,提醒道:“动身吧,刚好可以去山顶看日落。”
徐宝藻不愿起身,“日落有什么稀罕的,这些梅花小篆如妩媚美人、大楷如沙场猛将、草书如诗家仙人的碑刻,我可不是天天都能瞧见的!”
徐凤年说道:“如果事情顺利,你以后就要待在这地肺山,以后再来拓印不是难事。”
背对徐凤年的少女沉默不语,缓缓起身,毫无征兆地狠狠踹了那块西楚国师李密撰书《第一山》一脚,然后她僵硬不动。
徐凤年忍住笑意,“疼就喊出来。”
徐宝藻猛然转身,不知为何有些眼眶湿润,“我要修道,我要习武!然后总有一天,我要打得你满地找牙!”
徐凤年翻了个白眼,率先动身前往山顶,只撂下一句“莫名其妙。”
徐宝藻犹豫片刻,还是跟上。
泪眼朦胧的少女,依依不舍地回望一眼那块《上善山》碑刻,远看如花。
观海台是一座巨大石砌建筑,占地广阔,足有一顷,无论北望还是望南,视野开阔,如身处天地正中,让人心旷神怡。
当年大楚覆灭,中原陆沉,西楚亡国遗民十数人联袂而至,纷纷跳崖而死,因此又有殉国台的称呼。
通往观海台的山路有两条,一西一北,徐凤年由西面登顶,视线中,只见观海台靠南临崖位置,有七八人并肩而立,隐隐约约分作两拨,算不得太过泾渭分明。这群人一起远眺南方,天气晴朗的缘故,依稀可见如同纤细白练的那条广陵江。
当徐凤年走入观海台的时候,有两三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来,约莫是察觉不到这位不速之客的气机异象,当做是寻常远游人,便不再理会,只有一名尤为风流倜傥的英俊男子,多看了徐凤年一眼。
徐凤年有些小小的惊讶,此人在及冠之龄就达到趋于圆满的二品小宗师境界,武道前程,将来必然指玄,天象可期。在如今蛟龙潜隐的新江湖,应该已经属于相当拔尖的后起之秀了。毕竟如陈天元、童山泉这些不可以常理度之的武道天才,属于千年江湖最大年份里的那一小撮人,一般意义上的江湖高人和武道宗师,应该是笳鼓台陆节君、中原神拳冯宗喜这些时不时便抛头露面的人物才对,经常相互切磋砥砺武学,或者偶尔去大雪坪、幽燕山庄那边现个身,否则苍天在上似的躲在云雾之中,在寻常人眼中,就只能是佛龛里的菩萨、挂像上的神仙了。
徐凤年驻足原地,转身望去,少女蹒跚而行,与他对视一眼后,便停下脚步。
徐凤年没想到这丫头的气性倒是挺长,也不介意,当然也不会顺着她。
天底下唯一能够让徐凤年心甘情愿认输认错的,甚至不用在乎什么道理不道理的,大概就只有他的闺女小地瓜了。
就像徽山儒圣轩辕敬城之于轩辕青锋,白衣僧人李当心之于李东西。
你是我的女儿,爹就可劲儿心疼你,天经地义,没道理可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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