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朝堂倾轧,从此刻已经迈入真正的开端。
夜色中,烛火明亮的光摇曳了那么一瞬,紫宸殿外传来宫人的声音。
“太子殿下,皇后派奴才请你回东宫。”
这一句之后,就再没有了声音,外面的人默默等待他的回应,楚郁没有回应,他拱起手,垂首对楚景温顺说:“御史台已没有空缺的位置,嵇临奚之能力,可调往六部之中,如今吏部侍郎宫守仁宫大人年六十五,就快到致仕之时。”
“宫大人想来也已疲乏了朝政之事,更想在剩下的时间与后院中的几位年轻娇爱享含饴弄儿带孙之福。”
“儿臣想推荐嵇临奚入吏部侍郎之位——”
一旁的楚绥闻言,错愕地睁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嵇临奚才入朝堂几年?就要他一跳再跳,现在更是从一五品官员跳迁至三品!只是一件营州剿匪,升至四品也是顶格,就算嵇临奚是他的人,他都不敢如此举荐。
果然,楚景说:“不行,不行……”
“太子,朕知你想提拔嵇临奚,可朕随你的意将嵇临奚提为吏部侍郎,朝臣百官那里,朕不好交代啊,此举有违先道,若是六部中的一个员外郎,倒好处理。”
楚郁起身,掀开衣摆跪在地上,伸出双手放在地面,额头往下垂覆,抵住手背,“朝臣之中,能用之人少之又少,多是尸位素餐之辈,与其让没有能力的人凭借资历处在高位,不如交到有能之人手中,让其为朝廷、社稷、君主献力——儿臣恳请父皇将嵇临奚提为吏部侍郎,他绝不会让父皇失望,也不会让儿臣失望。”
楚景叹气,“可朝中能用之人,也并非嵇临奚一人。”
楚郁抬起头来,“还有何人?”
楚景笑了,“翰林院修撰沈闻致,亦是可堪大用之人,他父亲是太傅,兄长为刑部侍郎,他自己亦是文采绝佳,能力不俗,且为人清正,比起嵇临奚,沈闻致更合适吏部侍郎的位置。”
楚郁微微皱眉,不赞成道:“儿臣觉得不可,沈家已出沈太傅和沈侍郎二人,再让沈闻致为吏部侍郎,岂非让六部与朝廷落入沈家之手?更别说沈闻致并未如嵇临奚为朝廷屡次立功,先不谈嵇临奚能否坐这个位置,沈闻致是绝无半点可能。”
楚景父亲一般的打趣:“你是太子,太子要有容人之量啊,朕看沈闻致也甚是好极,再说,无论是沈太傅还是沈侍郎对朝廷都是忠心耿耿,断无谋逆之意。”
“这样罢,”他眉眼中帝王气势再次浮上,显然是心意已决,“就升嵇临奚为吏部侍郎,沈闻致为——”他略略一想,笑着继续道:“詹事府少詹事如何?”
“里有小沈大人,外有嵇临奚,郁儿,父皇如此为你,你也要明白父皇苦心。”
“老六,你觉得朕这个提议怎么样?”他侧头问了楚绥一句。
楚绥实在看不清为何本是商议封赏嵇临奚之事,却忽然要牵扯上沈闻致,他忍住心中疑惑,想着事后去询问嵇临奚,口中说:“儿臣觉得这个提议很好。”莫非父皇是想将沈闻致和嵇临奚这二人全部给予太子,想让两人都成为太子亲信?
想到这里,他心中更是愤慨不平,袖下的手慢慢攥紧,眼睫垂下,里面满是冰冷。
楚郁见事无可谈的余地,叩谢道:“多谢父皇——”
……
隔日早朝,重新掌控朝政的皇帝下了旨意。
百官听闻旨意,喧哗声不止,被迫提前致仕的宫守仁老脸一片惨白,因皇帝回宫,前来参加早朝的嵇临奚却是欣喜若狂,他还在为进入吏部各种活动奔波,想着平迁过去做个员外郎,不想竟是提拔他为吏部侍郎。
六部之中,侍郎已是手握不小的政治权力。
如此一来,距离自己权倾朝野不就指日可待?
只不等他继续狂喜,另外一道旨意也下了。
说要将沈闻致提为詹事府少詹事。
嵇临奚混迹朝堂,怎么会不知道詹事府是干什么的,詹事府是宫中为太子创建服务太子的机构,对太子拥有莫大影响,常常命朝堂居于要职的官员兼任,那沈闻致不过是一个翰林院修撰,凭什么任这个位置?
要任,也是任他才对啊!
自己如今吏部侍郎的身份不够吗?
詹事府少詹事这样离太子至近之位,怎么能给到沈闻致呢!
嵇临奚本就恨透沈闻致,听到这道旨意,更是恨入骨血里去,满脑子都是沈闻致拿光风霁月谦谦君子那一套花招去勾引太子,让心爱的太子疏离冷落了自己。
连被升为吏部侍郎的喜悦都没了,唯余满心恼恨。
如此任命,身为皇帝的楚景自然也要给出一个能服众的借口,他也是惯会甩锅的。
“太子代理朝政期间,嵇临奚嵇大人立了不小的功劳,昨夜,太子与朕商量过了,既然嵇临奚有能力,索性宫守仁年纪也大了,很多事有心无力,就将机会留给年轻人,自己好好颐养天年吧。”
“至于沈闻致,一直待在翰林院太过浪费,不如拨到太子身边,能够辅佐太子不说,也能处理东宫庶务,不算埋没人才。”
对于沈闻致,朝臣们没话说,让沈闻致一直留在翰林院里确实是埋没人才,更别说沈太傅与刑部侍郎都在朝上,他们没必要因为此事与沈家父子为敌。
可嵇临奚就不一样了。
“陛下,嵇大人是朝廷中难得的人才确实不错,可陛下已经屡屡提拔于他,吏部侍郎实在不可啊——”
“嵇大人现在还是太年轻了,如何能胜任吏部侍郎这个位置?”
“此举有违先道啊!”
……
与以前不一样,若是以前,百官早就剑指太子,现在却只能请皇帝收回成命,嵇临奚活动奔波的成效和拿钱办事的暗名此刻也起了作用,虽大部分朝臣反对,却也有官员站出来为他说话迎合太子与皇帝,见此事再无转圜余地,反对的朝臣只能心中扼腕——重用嵇临奚此人,无异于让奸臣当道!
皇后一派的官员心中更是诧异——太子怎么做这样的决定?嵇临奚不是王相门生吗?
他们朝王相看去,见王相闭目不语,眼神微动,心中各番揣测。
皇后要他们驳回嵇临奚升官的旨意,可皇帝却说是太子之意,一时之间,不知是赞成还是反对的他们也只能袖手旁观,以免惹火烧身。
许是之前因为提拔嵇临奚沈闻致二人令朝堂气氛僵硬,屏风后面,楚景喝了一口于敬年递来的药汤,开口缓和道:“听说相爷和薛大人家中好事将近?”
老神在在的王相睁开双眼,脸上露出和蔼的笑来,恭敬回道:“家中那令陛下失望的犬子如今已到了成婚年纪,他与薛大人的二女正巧情意相投,就成了一桩婚事,再过几日,就是他们小辈喜结连理之日了。”
“也是喜事一件。”楚景靠向龙椅背后,轻吐一口气,“朕这段时间身体欠佳,两个小辈成亲那日,就让太子与六皇子替朕过去走一趟吧。”
“老臣多谢陛下恩典——”
“不用谢朕,说起来,太子过了冠礼,东宫之中还未有太子妃,也该把选太子妃的事提上日程了,这件事就交给礼部和詹事府一起办吧,务必给太子挑出一名家世清贵贤良淑德的太子妃来,可不能挑出来个妒忌心重容不了人的悍妇。”
“等相爷家中这门喜事过去之后就可以准备了。”
闻此一言,还在为沈闻致去了詹事府比自己离太子更近而恼恨不已的嵇临奚仿若遭天雷轰顶,竟是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
第152章 (一更)
嵇临奚下意识就往太子站的位置看去,只他看见的只有太子沉静的背影,其它的什么都看不见。散了早朝,与他交好的官员都过来恭喜他,就连平日里对嵇临奚一个五品官员不屑的都来道贺。
一个平民出身的探花郎,在朝堂之中短短两年时日就混到正三品吏部侍郎的位置,此等升迁之路,已经足够在历史上留下重重一笔了。
不过一日,吏部侍郎的位置轻而易举落到头上,本是该大喜的事,却因沈闻致与“太子妃”这两件事让嵇临奚感受不到半分快意。
还不如不要这个吏部侍郎的职位,让他永远做个太子近臣,也永远不会有“太子妃”,
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嵇临奚却很快清醒过来,袖下手掌收紧。
怎么能不要吏部侍郎的位置,他要权倾朝野,手握重权,只做一个太子近臣,纵使心喜神悦,可永远都只是一个太子近臣,如何能得到太子的人和心?
太子身为陇朝储君,有太子妃是早晚的事,不止是太子妃,还有太子侧妃,良娣,未来后宫里还有更多的女人。
早在香凝的时候,他不就已经清楚这一点了吗?
缓慢深呼吸一口气,嵇临奚露出笑来,松开袖下几乎掐出血的手掌,和对他道贺的官员周旋着,等出了皇宫,上了马车,他脸上笑容尽消,木然坐在马车中。
马车行至中途,停了下来,一封信被送到手中,嵇临奚看了眼来信,见是六皇子那个蠢货约他,下令让车夫转了弯,去了一家酒楼。
进了房间,楚绥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下官参见明王殿下。”
“请起吧,嵇大人。”
嵇临奚拍拍衣摆,起了身,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
“恭喜你升任吏部侍郎了,这是给你的贺礼。”楚绥让身边随从递给他一个盒子,嵇临奚打开,见是京中一处商铺的书契,感激不已地道谢。
“坐吧。”楚绥说。
嵇临奚顺从如流扶着桌沿坐下。
“本王叫你来,除了送你贺礼之外,还有一事不明。”
嵇临奚道:“不知殿下为何事困惑?下官愿为明王殿下效犬马之劳。”
楚绥将昨夜之事说出,神色阴鸷,“父皇的意思是彻底放弃本王了吗?他将你提拔的同时,也提拔沈闻致到太子身旁,谁不知你们二人是最有前途之人?”
听到沈闻致的名字,嵇临奚眼中亦是一片寒意,但他看得比楚绥更清楚也更远,自然明白皇帝此举并非是将沈闻致送到太子身边成为太子助力,至少不是现在,“陛下想要提拔沈闻致,何至于让沈闻致做一个詹事府少詹事,少詹事并没有多少权力,只是离太子身边更近,陛下是想用沈闻致更好监视束缚太子。”
“同时也是拿沈闻致牵制下官。”
楚绥皱眉,不太信的样子,“监视束缚太子本王信,可他一个少詹事,只管东宫庶务,如何能牵制你?”
嵇临奚冷笑一声,“现在不能,以后呢?”
“在东宫做个几年的四品少詹事,等到太子登基,不就能顺理成章封为三品官、二品官吗?到时不正好与我分庭抗礼?”
朝堂能如何允许一人独大。
就连现在王相,不也有沈太傅牵制?否则朝堂早成为王相的一言堂。
只是他不清楚,到底是皇帝要用沈闻致牵制他,还是太子要借皇帝之手,用沈闻致牵制他,顺便让沈闻致韬光养晦。
嵇临奚多聪明呀,若不聪明,也不能在朝堂里混得如鱼得水。
他在太子面前屡屡犯蠢犯昏,也不过是因为爱与喜欢,一个人若真心爱,又怎么会不昏了头?
楚绥明白了,但还有别的疑惑,“父皇他就不怕沈闻致倒戈太子?就这么将沈闻致放在太子身边?”
嵇临奚更是冷笑,“沈闻致他自然是不敢的,他父亲是太傅,兄长是刑部侍郎,沈家已经盛极一时,但这份盛是皇帝重用,他若倒戈太子,做了让皇上生气的事,沈太傅如今年事已高,能否继续留在朝堂上有个好结果也不过是皇上一句话的事,至于他兄长沈侍郎嘛,主管刑部的人,想要出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皇上一念之间,沈家辉煌就能烟消云散。”
“他怎么敢担这个罪人呢?”
沈太傅可不是王相,皇帝倚仗王相,不敢对王相如何,动了王相就是动了他的骨架,可一个沈太傅——太傅嘛,做的事不就那些,享天下文人学子的追捧,威望颇高,给皇帝做政治顾问道德导师,缺了皇帝也不怎么样,更别说沈太傅到了年纪,皇帝让他致仕那些文人学子也只会觉得应当,夸圣上贤明。
他就是深知这一点,才敢用那些看似浅显的手段逼沈闻致远离太子,让沈闻致放松对自己的警惕性。
楚绥听他所说,这才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他以为是父皇对太子的偏爱,却不想依旧是忌惮,只这份忌惮变得隐晦起来,隐藏在父子情深下。
如今疑惑已解,他反而有些幸灾乐祸起来。
从头到尾,他的父皇不曾爱过他的任何一个儿子,所有人都不过是他的工具,可太子好像真的信了那份父子亲情,甚至为此和皇后渐行渐远,母子离心。
他那所谓贤明有能的太子皇兄,也不过如此。
他也为嵇临奚的敏锐与聪慧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