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
“母妃知道你难过,绥儿。”安贵妃如今三十三岁,看起来却和新进宫中的秀女无异,与楚绥站在一起,不像母子,倒像姐弟,她道:“养这些东西还是太耗费情绪,死了叫人难过,还是多将精神注意力放在学业上吧,你呀,哪里都好,就是学业上总不认真,若是以后承了你父皇的位置,该怎么治理一个王朝呢?”
这样对太子大逆不道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安贵妃却神色从容,唇角的微笑都不曾变过一下。
受尽了这天底下至高无上之人的宠爱,就连太子,也是不怎么被她放在眼底的。
楚绥的目光还停留在那些鸟儿身上,忽而咬紧牙,眼中恨意未绝:“是楚郁,都是他——”
若不是楚郁,今日这些鸟就不会死。
结束了一天的课程,从文华殿回到东宫的楚郁在和燕淮下棋,从宫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眉眼都不曾抬过。
燕淮听完,皱眉:“就算是不适应环境,也不会是一夜里全都死掉才是,是谁动的手?”
“殿下……?”他迟疑看向楚郁。
楚郁抬眼:“若是孤的人能在长庆宫里行这般神通广大之事,孤这个太子现在也不会居于东宫求一个安稳了。”
“在燕世子心中,孤是那种会对鸟类泄愤的人吗?”
殿下自然不是那种人,燕淮连忙跪地请罪,他深知殿下为人,只是以为这中或有其它原因,比如那些鸟类涉及其他问题,会对殿下产生不好的影响,殿下派人去处理之类的。
“起来吧,孤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谢殿下。”
重新坐回椅子上的燕淮疯狂转动脑袋。
既不是殿下,那到底是谁做这件事?难道是六皇子自导自演?可这样做有什么必要?
想不出来,他颓然放弃,继续与楚郁下棋,输了两局后,楚郁见他兴致不高,吩咐陈公公收了棋。
他开了一个话题:“听说忠南侯想让你今年八月下场参加乡试?”
一提到这个,原本还在头脑风暴揣测的燕淮满脸苦色:“我就不是那块料,我爹却非要让我去试,说不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可我真去了,那不是丢人丢大发了吗?”他自小爱武成痴,对那些之乎者也的文章,是一看到脑袋就开始痛。
“我可不是沈二公子那样的人,听说他今年也准备下场参加科举了,他若下场,这届科举的状元,必是落到他身上了。”
“八月,乡试。”
“又年后二月,会试。”
“四月,殿试。”
楚郁侧首,望着窗外的如血夕阳,低声喃喃:“又将是一次陇朝官员流入新血的时候啊。”
那如血一样的夕阳,鲜红的光彩也落进了他的眸中,仿佛某种预兆的开端。
……
窗外翠鸟鸣啼,嵇临奚打着哈欠起床,去接水洗脸,路上一边默默回忆着昨夜背过的书和诗词,虽是三月,清晨的风吹在身上,还是带起一股冷意。
斗室外面有水井,冬日结冰不能用,现在冰早已化了,他转动着辘轳头,将水桶放了下去,而后一圈一圈转了上来,提着水桶回了斗室。
洗了把脸沾点水梳了下头,困倦终于被压了下去,他将剩下的水推到床底下,一个人带着书先去课室了。
自他通过县试,书院里的人看他的眼神已经和以前不同,如果以前书院里的学子们都不把他当回事,但从他通过县试以后,看他的眼神就多了惊奇和防备。
惊奇是惊奇这人明明书院开学时上学期的成绩还全都是丙等,转头就通过了二月份的县试,要知道一场县试下来,就能淘汰掉八成的人,邕城是人口大县,报考之人数不胜数,录取名额却也只有百余人,当然,这百余人接下来还会在院试里被刷掉,在乡试里被刷掉,通常到乡试结束时,一个州府报考科举的人也只剩下三十名左右,只有这部分才能能进入到下一场的会试里。
短短几月就能由院里的丙等通过县试,如此天资,再往下,说不定真的能进入会试里去,以乡试寥寥无几的录取名额,嵇临奚无异于是他们的竞争对手。
原先对嵇临奚不看好的夫子们此时都开始羡慕起怀修永,怪不得,一向不收学生的怀修永收了嵇临奚,原来是看到了对方的天赋,可恨他们下手晚了,不,也不能说他们下手晚了,他们原本有这个机会的,只是没有抓住罢了。
心中遗憾,书院的夫子们对嵇临奚却也没什么意见,反而比之前更关注嵇临奚的学业。
毕竟若是嵇临奚真的通过乡试成了举人,他们书院也能名扬一把。
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过去,嵇临奚身上的银钱也一日比一日少。
待到五月的时候,他看自己只剩下三百两的银票,紧紧皱起眉头。
要不说读书人的钱好赚,只纸墨笔砚,半年多的时间就花了几百两银子,嵇临奚当然不觉得是自己买了太多纸的问题,别的学子买的纸,尚不及他的三分之一。
那些纸有一部分拿来练字,有一部分拿来记文章,有一部分打算数,有一部分做私记,最后剩下的一部分,都被他拿去写自己和美人公子的小黄文,写黄文的那部分纸页加起来,也有了和他做的卷子一样高的高度。
除了纸墨笔砚外,还有一部分开销用在了在史学夫子家中住时的买菜买零嘴上,以及逢年过节给怀夫人和齐娘子买的零碎礼物。
嵇临奚锤了锤一旁的梁柱。
愤恨地想,这钱似乎也没省下多少。
再这样下去,可能刚到乡试,自己身上的银钱就没了,更别说七月书院放田假,八月底书院开学,那时候又要交纳一大笔的束脩,还有税,这读书人,哪怕不事农田,居然也是要纳税的!
深呼吸一口气,嵇临奚思量着挣钱的办法。
像以前一样坑蒙拐骗自是不能了,他如今已不是以前的流民混混,身为读书人,若是做出了坑骗偷盗之事,被发现是要取消科举考试的资格的。
有几个学子从不远处走过,抱怨道:“真不知道夫子们为什么要布置那么多课业,写得手都酸了,说是不多,一个夫子布置一点,压在头上都快喘不过气了,我一点都不想写,可是不写又没办法。”
“苍天呐!就不能我睡一觉醒来课业就自己写完了吗!”
这话飘到嵇临奚的耳朵里,他转了转眼珠,计上心头。
不想写,给他钱,他来写还不成吗?
嵇临奚是脸皮极其厚的人,别人在意的面子里子,在他这里屁也不是,连一枚铜钱都比不上,他跟着那抱怨课业的学子,直到那学子落了单,快步跟了上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兄台,你好呀。”
那人回头,对视上嵇临奚的眼,因为是书院不同班的学生,他对嵇临奚到底还是有些眼生,将自己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想了一遍,确定没有,这才疑惑道:“何事?”
换作旁人,此时定是瞻前顾后,犹犹豫豫,燥红着一张脸说出来意。
嵇临奚却是笑眯眯的,“我刚才听你说你不想写你的课业,这样吧,我给你写,你给我钱,你看成不成?”
那人瞳孔一震,而后往周围看了看,将嵇临奚带到更隐蔽地方,“真,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给我一本你之前的课业,还有笔墨,我模仿着来,只要字不是特别好,六分的相似度我还是能达到的,夫子若是问,你就说最近手腕酸痛,写字不如以往便是。”
“你要担心我骗你,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何?”
连最担心的字被夫子认出来的问题都解决了,学子咬了咬牙,“那你……你收多少钱?”
嵇临奚刚才已经不动声色扫了一遍这人全身,对对方的家境心里已经有了数,报出一个略高的数。
“……太多了些吧?”
“好讲好讲。”嵇临奚一副很好说话的姿态,将数往下压了压,“这个数如何?”
“不能再少了,兄台,你我都知道,夫子的课业不好写。”
交易达成,学子偷摸去取了自己的课业和嵇临奚要的纸送到嵇临奚手里,待到第二日清晨,他拿着写完的课业翻了翻,面色雀跃不已:“和我的字差别确实不大!”
便将钱交到嵇临奚手中,正要离开时,嵇临奚抓住他的手,一副可怜神情:“是这样的,兄台,我家中母亲重病,父亲瘸了一条腿,我也是没法子才想到给人写课业挣一点钱,以后若是有人,你偷偷介绍给我,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们二八分,你看如何?”
学子闻言心中一动,挣扎半响,答应了句他一句好。
嵇临奚松开他,连胜道谢,活像眼前人救了他性命一般,神色中满是感激,待到离开后,他拍拍袖子,神色淡去,思索着想能挣多少挣多少吧,还能白嫖笔墨写自己的课业,等到书院放了田假,再去找别的赚钱路子。
唉,美人公子的聘礼没能攒到不说,还倒把美人公子给的赏金差点花完,嵇临奚啊嵇临奚,你还是不够努力啊。
他幽幽叹了叹气,感叹完,迈步去往课室了。
……
时间眨眼而过,眼看就要到了放田假的时候,这中途嵇临奚去县学考了几次试,院里的考试也稳定在前列的排名,托给别人代写课业,他身上的钱去得没那么厉害了,还囤积下来一小沓纸卷,只不过代写课业这种事,不出现还好,一出现就会有人抢生意,如今书院里已经有好几个偷偷摸摸给别人代写课业的学生。
不过嵇临奚也不在意,因为他打算从中抽身了。
给别人代写课业这种事被书院发现,虽不至于失去科考资格,却也是要被当众惩戒一顿的,若是怀夫子知道他在其中,还是他带的头,不得把他训个狗血淋头?书院惩戒外加夫子训斥也就罢了,若是还要收缴钱财,那自己不就白白忙活一场了?
他是个知道当机立断的人,与原来联系的学子说自己病的娘死了,残疾的爹挂着娘也跟着去了,没了挂念要一心学习不再接代写课业,想着对方好歹帮了他一点忙,提醒一句对方,让他也不要接了,就自顾自继续埋头苦学准备迎接乡试。
果然,待到书院末考,因为忙于备考末考和迎接乡试,很多学子都请了代写,夫子们眼睛又不瞎,这么多的字迹不对,还能不发现问题?
一番严查,参与进此次课业代写的学子都被山长当众训诫,那些通过代写课业赚了一点钱的学子,虽没被收缴获利的钱财,却被山长罚做下学期两月的卫生,一片唉声载道。
怀修永见里面没有嵇临奚,甚是满意,还私下叫来嵇临奚一番表扬:“不错不错,这次课业代写,书院里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卷了进去,你却未曾受到怠懒与金钱的诱惑,不愧是我的学生。”
乃本次沸沸扬扬代写事件的最终罪魁祸首嵇临奚,低垂着脑袋恭恭敬敬,一副温顺得不能再温顺的模样道:“老师教学生不要为名利所诱的道理,学生都记得的。”
在怀修永满意的表情中,他抬起头,斟酌着措辞道:“老师,八月乡试,我身上银钱不够,我要去外面花点时间挣点钱,白日里读书的时间就没那么多了。”
闻言,怀修永脸色一变。
他气得指着嵇临奚的脑袋开骂:“糊涂!你这简直就是本末倒置!马上就是乡试,不想着更努力读书,居然想着出去挣钱!你就那么缺钱吗!”
好像确实挺缺的?
反应过来嵇临奚情况如何的怀修永,闭了闭嘴巴,而后闷着嗓子道:“你缺多少,我和你师娘身上也有一点银钱,再不够,我们去与人借一点。”
读书科考一路却是花销颇多,经历过的怀修永心知肚明。
普通人家要供一个科考的学子少不得全家齐心勉强供上,如嵇临奚这样的情况,大多数时候要倚靠自身,也不怪有出去挣钱的想法。
他想着自己和家中妻子挤挤钱袋子尚且也能供嵇临奚科举,只嵇临奚完全没有要他们银钱的想法。
若要了这笔钱,怀修永和齐娘子于他的恩情就和父母生恩养恩无异,而这世上最难偿还的东西就是父母恩。
师生恩情尚可还清。
父母恩却永无还尽之日。
况且他以后大抵是要在奸臣的道路上一路走到底,并不适合和怀修永一家牵扯过多,若自己以后当真科举高中,当了大官,奉银万两黄金给怀夫子一家也无不可,但若恩情牵扯过多,以怀夫子的品性,日后定少不了来京阻碍于他。
到时师生情断,反倒叫双方落了个心绪难宁。
另外,若是让美人公子知道他是这等利用他人的小人,对他失了望又该如何是好?
已经明确规划好自己未来的嵇临奚,嘴上欺骗着他的老师:“老师你不用担心,学生已经找到一份好的赚钱活计,每日只需要花一两个时辰就能有不菲的收入,读书备考乡试的时间依旧很多。”
怀修永不信他的话,冷笑着问他:“你说的好活计在哪里?你老师我也去看一眼。”
嵇临奚一哽。
“没有吧?”怀修永沉了沉眉眼。
他今日,好像重新认识了他的学生。
年轻时通过会试,在官场磨了一年多的怀修永并不是什么蠢货,已经察觉到了一些东西,只是此时的怀修永并不敢确认,因为这意味着他在恶意揣测自己的学生。
也怪嵇临奚还是太年轻了些,若他再机敏一点,哪怕对怀修永一直遮掩,不曾坦白过,也不会叫怀修永察觉到他那异样的心思。
偏怀修永见过他坦白的姿态与模样,于是此刻的惺惺作假,一下被他敏锐捕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