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自己是教过她的,她第一次戴泵的时候,他就告诉她了,软针的针头比钢针容易弯折,造成胰岛素结晶,管路就会堵塞。但是没关系的,短时间的高血糖不至于发展到酮症,只要发现及时,换个位置再打一次就可以了。
他记得当时是在她家,她掀起 t 恤下摆,露出腹部,他低头在她身前给她示范怎么打预置针,怎么连接管路,最后怎么把泵装上去,设定参数,排出空气,开始输注。
他记得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他对她说,你专心点啊,抬头看见她的笑脸,自己却也分了心。
他很想吻她,但他没有。自始至终,他一直尽量避免把帮她打针,教她护理皮肤,跟两人之间的亲密混淆在一起。
结束之后再次回望,只会看得更清楚。这是职业上的习惯和操守,也是因为他自己的一点小纠结,他不想把需要和喜欢混杂在一起。恰如那天他问她,如果有一天她不再需要他,她还会喜欢他吗?
回忆似乎辗转了许久,其实手指不过悬在屏幕上方一秒钟。他到底还是上滑退出,打开血糖软件看她的实时变化。
那种给自己胡乱注射短效的傻事,他已经相信她是绝对不会干的了,只是存着一点可能的想法,说不定她会打过来,慌张地问他怎么办。
但时间点滴流过,手机安安静静的,没有电话进来。反倒是屏幕上曲线蜿蜒,数值开始下降。他知道她醒了,找到问题,解决问题,就像他跟她说过的一样。
他心下稍安,重新回到工作上,继续写着剩下的小结,词句简洁,似乎了无情绪。只是隔一会儿,就会看一下手机,等着实时读数回到正常范围里。
值班护士经过办公室门口,问他怎么不去休息?内分泌病区老年人多,有些凌晨三四点就醒了,各种问题叫医生护士,也只有这时候还能睡一会儿。
他说,我手上还有点事,做完了就去。
护士又跟他玩笑,说你把明天的活儿都干完了,不像谁谁谁,写个病程跟写回忆录似的。
他笑笑,没再说什么。
就这样一直看到她没事,他才退出那个软件,关了电脑,去医生值班室。他合衣躺下休息,却一直没睡着,心里是那样一种安慰和失落并存的感觉,她真的不需要他了。
那段时间,他总是去看她的血糖曲线,时好时坏,跟他一样。他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他对她说过,科技增强人可以更强,他不能骗她。
但是怎么做呢?过去这些年,他遇到过各种各样的麻烦,怎么在学校打针,怎么上体育课不高血糖也不低血糖,怎么戴着动态和泵游泳,只为通过本科阶段那个不知道为什么存在的游泳考试……但失恋之后如何平复情绪,并不在其中。
他只能一点点从零开始摸索,努力回到过去的节奏,工作,健身,照顾自己,甚至用到了曾经选修的《灾难心理危机干预》里的叙事疗法,用第三人称视角重述经历,制造心理距离。
有个人,经历了一段感情,他学会了拥抱……
他试着在心里想。
只是最简单的一句话,连个形容词都没有,却突然让他有种落泪的冲动。他直觉这疗法过于离谱,根本无法继续。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他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收到一条“画月”平台的推送,提醒他:【您关注的画师刚刚开放了邀请。】
*
从年尾到年头,凌田过着将近二十三年的人生当中最辛苦的三个月。
条漫连载加快了更新频率,约稿平台也开放了邀请。因为时间有限,她放出去的档期不多,而且早有人在等她,已经提交了企划,一眨眼就约满了。
甚至还有人问她,橱窗里的作品怎么卖?
她给看懵了,估计这人刚上约稿平台,什么规矩都不懂。
她给解释:【橱窗作品仅作展示,不出售。约稿的意思是你提交企划,我按照你的要求画,立绘,服设,live2d,都可以。】
可那人又问:【这个企划要怎么写?立绘、服设、live2d 具体都是什么?】
凌田知道绘圈的黑话确实多了点,但这种什么都不知道就跑来约稿的她还真是第一次见,就怕下一句是,姐姐姐姐,我是小学生,能不能送给我?
在所有单主中间,这种是最麻烦的。哪怕正常付费约稿,画师正常画完了交稿,家长也能以“诱导未成年人消费”为理由要求退款,自由画手圈子里有不少人经历过这种糟心事。
凌田时间有限,只答说暂时档期满了,不接受约稿,然后给发了个链接,让自己去看平台关于各类稿件类型的说明。
未来三个月工作排满,她再一次有种红了的错觉,但算算这一波约稿的总价,其实也就刚够养活自己的水平。
而她现在要维持活着,还不光吃饭和水电煤手机费,比如像上次那样折了一根软针,换一次管路,这一套耗材的价格就将近一百元。
真开始干起来,是真觉得苦,尤其截稿日之前,越是紧张,效率越慢。对着一笔笔画出来的废稿,她听到小行星撞地球的新闻甚至有些期待,撞了吧,快点儿的,她心里想,那样就不用交稿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这个人是吃不了一丁点苦的,小时候书包重一点就觉得肩膀会碎掉,军训的时候第一个装晕倒,体育课练个掂排球能把她练的泪水涟涟,写作业写到九点之后她就觉得一定会过劳死掉。不是她夸张,她觉得自己经不住,真的经不住。但人大概就是这么向生活低头的,她知道自己不能断了比较稳定的收入,在炒掉包工头之前,势必得有这么一个两份工一起打的过程。
其实,也不是不可能。她又一次想起辛勤,自由画师再怎么熬鹰,总不会比规培并轨博后辛苦吧?没道理他做得到,她却不行。
她开始回想他的一些生活习惯,比如哪怕在最忙的时候也要锚定一些小事件,把自己的节奏找回来,比如工作累了就站起来打扫下房间,出去散个步,吃个饭,清空一下脑子,比长时间焊在电脑前面有用的多,比如紧张焦虑的时候,靠冥想放松下来,快速入睡。
那些夜晚,她静静躺在床上,对自己默念,听到的却是辛勤的声音,那声音很舒服,让她平静——
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感受空气进入,充盈肺叶,然后离开鼻腔。从头顶开始,逐渐放松身体的每个部分,直到脚趾。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如果走神了,就把自己轻轻拉回来,不要责备自己……
她闭上眼睛,安然地睡去。
就这么一个个截稿日地过着,有惊无险。但包工头总还是会有些新要求,程程现在不跟她在脚本剧情上搞脑子了,认定了作品热不热纯属玄学,既然《高冷总裁》流量起来了,那他一定得抓住机会。不改她的脚本,就给她上强度,时不时提出要加更,加小剧场,加角色访谈,想让这一波热度更热一点。
但所有合同之外的要求,凌田都拒绝了,只说周更已经满负荷,实在没时间。
她严格控制着每天画画的节奏和时间,在不影响休息的前提下,画一部分连载的稿子,也画自己的约稿,一笔笔记着收入,就看三个月之后能不能单靠约稿稳定在跟从前差不多的水平上。
可程程当然不能作罢,又打视频过来跟她商量:“其他排名靠前的连载都这么整,我们不弄就比人家差了呀。要是你真来不及,我给你配个助手,帮你清理线稿,画背景、速度线、动态特效,你手上有的草稿也都可以交给助手,整理整理素材,查查参考资料。”
凌田好烦他总是打视频,有点想问,你觉得自己很上镜吗?把手机平放在桌子上,就这么听着。
她其实已经猜到程程的用意,她想炒包工头,包工头也想炒了她这个农民工,说是给她配个助理,估计就是开始准备后备主笔了,而且最好在换人之前把她后期脚本的思路摸清楚,总之能薅多少就薅多少。
当时《高冷总裁》已经连载到了第二卷 的中间部分,悬念将揭未揭。凌田跟程程两边各怀心思,但其实目的一致,都在为终止合作做准备。她只装做不知道他想干嘛,答应了他的建议,开始用这个助手。
见到助手真人,凌田再次佩服程程包工头的思路,这又是个学妹,大四快毕业了,没找到满意的工作,想先走漫画这条路试一试。程程给了她这个机会,说是实习,无报酬。
但是单论有了助手之后的好处,还是很不错的,凌田完成连载的效率高了很多,还加更了一期跨年特辑,就这么迎来了新的一年。
徐玲娣和凌建国叫她去吃饭已经叫了很久,这下稍微得空,她跟凌捷约了个时间,一起去了外公外婆家。
餐桌上聊起来,凌田才知道,凌捷还没把领了离婚证这件事跟父母说呢。
徐玲娣念叨:“小田冬至没来,元旦也说没空,春节你们怎么安排?”
凌捷低头吃饭,只说:“他春节回他爸妈那里。”
徐玲娣又问:“他一个人回?那你跟田田呢?”
凌捷回答:“我们在上海过。”
“啊?”徐玲娣诧异。
凌田大气不敢出,直觉这坦白现场也太地狱了,她估计又得看到母亲和外婆吵架。
但现实却跟她想得不大一样。
徐玲娣忽然一脸狐疑和紧张,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进卧室,少顷拿了两张银行卡出来。
卡片放在桌面上,凌捷看着她,没懂什么意思。
徐玲娣缓了缓才开口说:“小田前段时间说给我们两个买保险,带我们去办了两张银行卡,你俩现在到底什么情况?他们所里又是什么情况?”
凌田一口饭差点喷出来,这是怀疑她爸爸用她外公外婆的身份证借了钱跑路了吗?
她看向凌捷,指望母亲帮父亲说句话,田嘉木肯定不是这样的人。
凌捷却只说:“你们没查过账户?”
徐玲娣说:“没呀,我们弄不大来那个手机银行,你爸用自己手机号码注册不上,说是要去柜台才能弄,我们就想以后要用了再讲……”
“密码晓得吗?”凌捷又问。
凌建国说:“都是你妈生日,六位数。”
凌捷几口吃完饭,拿上卡就要走。
凌田说:“妈妈怎么回事啊?”
凌捷说:“你在这儿呆着,别管。”
随即出门,开车走了。
出了小区,她在导航上查了这家银行在附近的营业点,到地方下车,走进那家支行,直奔门口一排 atm 机。
查完两张卡的余额,她回到车上,直接打田嘉木的电话。
“喂?”那边接起来。
凌捷说:“你现在马上回家,我有话问你。”
田嘉木说:“啊?哦。”
第44章
凌捷驾车回到家中,房子里还空无一人。
这是一个冬日周末的下午,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窗外一片萧瑟的城景。
她走进去,看着这个住了将近十年的地方。眼前的一切都是这么熟悉,甚至就连这里最初毛胚房的样子,以及后来装修的一步步都还历历在目。
她在餐桌边坐下等待,一直等到门外传来指纹解锁的声响,田嘉木开门进来,弯腰在玄关换了拖鞋,抬头隔着走道望向她。
凌捷没说话,朝桌子对面的餐椅扬了下脸,示意他坐下,然后拿出那两张银行卡,拍在桌面上。
田嘉木看看卡,转头调开目光望向窗外,也没说话。
凌捷倾身向前,屈肘抱臂靠在桌上,目光盯牢他,直截了当地问:“转完这些钱,你自己不剩下多少了吧?”
打从毕业工作开始,两人所有收入都放在一块儿存着,最初为了买房结婚,婚后又是为了还贷、养家、养孩子。直到 2015 年,他们置换了这套房子,那时候买房都是杠杆拉满,交完房款首付和税费,再加上装修的花销,积蓄差不多清空重来。最近几年,两人经济上基本分开,但凌捷对他每年能存下多少还是有个大致概念的。
谈离婚协议的时候,田嘉木主动提出去掉房产证上他的名字,其余存款、理财之类的各归各。凌捷本来只知道他放弃了房子三分之一的份额,可以说是人品好姿态高,也可以说是着急要离婚。她猜是后者,至于具体原因,她一点都不想知道。
直到这一天,发现他偷偷地把几乎所有积蓄都转给了她爸妈,却是她完全没想到的。
田嘉木仍旧没说话,隔了会儿才点点头。
“为什么这么干?是因为你们所的事情解决不了?你一个做律师的,不知道离婚净身出户算恶意转移财产,你就算转了也会被追索?”凌捷劈头盖脸几个问题甩过去。
田嘉木本来不想解释,被质疑了专业水平才忍不住说:“一般债务纠纷靠离婚转移财产是没用,但我这不是一般债务纠纷啊……”
凌捷抱臂看着他,等他解释。
田嘉木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们所是特殊普通合伙,如果有合伙人因为故意或者重大过失造成债务,他本人承担无限责任,要用个人财产赔偿。即使无法清偿,其他合伙人用入股的资本金份额承担有限责任就可以了……”
“那请问你在折腾什么?”凌捷问,好似许多年前的那一句“请问对方辩友”。
田嘉木好像也有同感,忽然笑了,看看她,一脸等待我方发言时间的表情。
凌捷闭了嘴,他才说下去:“但是在有些情况下,还是有可能越过有限责任的保护界限的。万一律所被认定存在监管上的失职,比如客户资金隔离制度不健全,或者对涉事合伙人的异常行为视而不见,那么即使是非故意合伙人也得承担无限责任。”
“已经这么认定了?”凌捷问。
话问出口,心跟着往下一坠,这件事发生到现在已经大半年,她原本也想到过这种最坏的结果,但经济类刑事案件过程漫长,时间一久,各种侥幸便生出来,也许责任人能被抓到,也许赃款还能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