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田笑出来。
他又给她讲那天事情的经过——
李理夜里值班到早上,发了条朋友圈,说自己心脏感觉不太舒服。
他刚好上班到医院,看见了就回:【你上来病房,我给你拉个心电图。】
本来是好意,李理却发私信过来,要他赶紧删了。
“为啥?”凌田问。
辛勤说:“因为他不是发给我看的。”
凌田领会,追着问:“后来呢后来呢?”好奇李理有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关心。
辛勤笑了,说:“我删得有点晚,所以他才发了那句话给我。”
凌田笑得更大了,笑完了才道:“因为你跟我发微信没用过,所以我才以为……”
辛勤看着她,像是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没说出来。
凌田也无所谓了,直觉这是他们第一次聊了这么多无关疾病的事。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的,东拉西扯地跟她说话,让她终于放松了一点。
因为她此刻其实是有点害怕的,如果检查结果出来,真如那个急诊内科医生所说,又有酮症了,再从头来那么一遍,她真的会碎掉,立刻碎成渣渣那种。
只是医院里永远不缺比她更破碎的人,就像救护车上抬下来的昏迷不醒的老人,或者离他们不远的角落一个席地而坐的女人,靠着墙壁,闭着眼,默默流泪。
凌田开口说:“我这段时间总能在社交平台上刷一型患者发的帖子,有很多人带病十几二十年了都过得很好,还有不少很小的孩子,刚上小学就得学着自己打针,看看他们,觉得自己这点事真不算什么。”
她是在给自己鼓劲,辛勤却说:“不能这么比,每个人的痛苦都是实实在在的。”
凌田倒是觉得稀奇了,转头看他,说:“不是你总跟我说没关系的吗?”
辛勤笑了,点点头:“对啊,没关系的。但不能这么比,每个人的痛苦都是实实在在的。不是说你的痛苦没有别人严重,你就不应该感到痛苦。”
“怎么不鼓励我了?我还怪不习惯的。”凌田也笑了。
辛勤说:“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
凌田说:“那时候你怕我跳楼,怕我一次把 300 单位速效打完。”
终于把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想说出来了。
辛勤却深呼吸一次,摇摇头:“然后发现你其实很坚强的,你不会做这样的事。”
那意思是不是就该结束了?凌田忽然想问,你没必要再看着我,也不会再看着我?
但她没把这个问题问出来,是不想,也是没机会。因为手机就在这个时候震动了一下,她收到医院公众号发的通知,她的检查报告出来了。
辛勤看了看结果,已然放心。
再回到诊室,急诊医生看过报告,也跟他说的一样。c 反应蛋白提示轻微炎症,开了点抗生素口服。酮体阴性,只是血糖还是有点高,11.98。
“降血糖的话,你要挂水吗?”医生问凌田,“你是一型糖尿病,家里有胰岛素的吧?现在这个情况,自己适当增加剂量也行,注意监测,防止低血糖。”
凌田放了心,发消息给母亲,报告了看病的情况,最后在留医院挂水和回家打针之间选择了回家打针。
出了诊室,两人朝外走。
辛勤问:“你往哪个方向?”
凌田指了指。
辛勤说:“我也是,我住康兴大楼。”
凌田说:“教工新村。”
两个地方几乎紧挨着,好像也没理由不一起走。他们在急诊门口打了辆网约车,看着地图上的小图标龟速靠近。
辛勤忽又想到一个问题:“你现在是不是都用无针打胰岛素?”
凌田点点头。
辛勤又问:“最少一次两个单位?”
凌田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有难题了,除非血糖特别高,补针一般都是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补,但无针一个单位可能打不进去,所以注射器在设计的时候就没设这个档位,最少就是两个单位起。
她还在想是赌一把打两个单位,还是挑战一下自己,再试着用一下针。
辛勤已经开口问:“你带胰岛素笔了吗?”
凌田说:“带了。”
略带显摆地把书包拉开,包里还有小包,里面一切都有——血糖仪,胰岛素笔,无针注射器,小瓶装葡萄糖饮料,酒精棉片,棉签,针头。她真的有在认真照顾自己。
辛勤看了看她的装备,又看了看手机上她的血糖曲线,说:“要不我帮你补一个单位?”
凌田顿了顿,点点头。
两人于是在急诊楼门口找了个背静些的位置坐下补针,辛勤拉开自己的书包,免洗洗手液,一次性手套一应俱全。凌田看着也不敢问,大哥你是有洁癖呢,还是有从医院顺东西回家的癖好?
但到底是专业人士,他动作利索,很快打开胰岛素笔,装上针头,调好剂量。凌田把 t 恤下摆掀起来,露出腹部一小块皮肤,而后看着他低头,一双戴着手套的手接近自己,其实并没有直接接触到皮肤,他只是用酒精棉片擦拭消毒,造出一小片微凉的区域。
她一直看着他的手,有筋骨感,却又不失温柔,腕上戴着一块全黑的智能手表,反衬得肤色更加洁白干净。脑中忽然出现另一挂专业人士的基本功,她想起自己曾经画过的许许多多、各种各样、姿态各异的手,速写草稿的第一步就得把骨骼的走向画出来……
他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提醒:“害怕就别看了。”
她这才转开视线,眼睛都有点不知道往哪里放,但其实看不见更让人有种未知的不安,使得感觉更加分明。
倒数十秒,终于结束。
他问:“疼吗?”
她摇摇头,笑说:“你手气比我好。”
他也笑了,收拾起针头和笔。
刚好手机响起提示音,网约车到了,他们走出去上了车,一路都没怎么说话。
凌田一直在想,这到底算什么呢?甚至想起曾经在网上看到过的那句话:看过你的身体,决定和你在一起,医学伦理在哪里?虽然她不觉得自己现在的身体,尤其是布满注射之后留下的小伤的腹部能有什么吸引力,但还是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才在无微不至关心她的同时,一直与她保持着距离。
不过几分钟,网约车停在教工新村门口,两人一起下了车,辛勤陪她走进去,一直送到她住的那栋楼下。
凌田终于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却又是拐弯抹角地:“那下次,我就去社区医院配药了。”
辛勤点点头,其实没懂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到三个月复查的时候再去 a 医附,”凌田继续说,“到时候能找你看吗?”
辛勤笑了,说:“我还没资格,要先考主治,争取出站之后留院,才能看门诊。”
凌田也笑了,说:“那我现在不住院,也不找你看病,我们是不是不算医患关系啊?”
辛勤静了静,没说话,老小区路灯昏暗,凌田没怎么看清那一刻他脸上的神色。
但终于听到他说:“我没给你发表情图,其实是因为……我一直觉得,发表情图就代表对话结束。”
凌田低头,老小区路灯昏暗,辛勤应该也没看清她笑起来,只听到轻轻的呼吸声。
他对她说:“没大事,回去吧,好好睡一觉,早上起床就好了。”
她点点头,说:“你也快回去吧,今天真麻烦你了。”
“晚安。”
“晚安。”
他们道别,一个上楼,一个仍旧站在原地,看着楼道里的灯一层层亮起。
手机再次震动,辛勤拿出来看了眼,是李理。
李理:【女朋友?】
辛勤:【不是。】
李理:【还在追?】
辛勤看着这一问,一时不知该怎么回。
犹豫不到半秒,那边又发过来一条:【那下次再有学妹跟我打听你,我就说你有女朋友咯?】
辛勤:【你说我有男朋友也行。】
李理:【那不得疑心我俩?】
辛勤回了个微笑,表示对话结束。
很多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一次次地想可以结束了,但就是结束不了。
很多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只是单纯对于一个病人的关心,还是,追求她?
可以吗?不可以吗?
第23章 缪斯,性别男
接下来的几天,凌田龟缩在家里养病。
小朋友传染给她的感冒还算温和,退烧之后,咳嗽流涕两天就好了。
但她也由此得出两个结论:
一,以后得格外注意防护,感冒多发季节去人多的地方,口罩必须焊在脸上。
二,教培机构确实不适合她,从心灵,到身体。
除了做老师折戟,投简历找工作也不顺利。
当时已经快六月份了,不是校招的季节,各大公司在招聘网站上放出来的职位,要么是要求两三年工作经验的社招岗,要么就是针对大三在校生的暑假实习。
她在线投出去的十几份简历,最后只收到两家的回信。
其中一家在她提交申请之后就加了她的微信,立马发了个需求过来,说是试工。
凌田看着那张诡异的草图,上面全都是她不认识的文字。灵机一动,用识图看了一下,居然是缅文。她立刻想起了学校辅导员转发的蓝底白字通知,提醒大学生警惕帮信罪,吓得一个字不敢回,立马把那个人拉黑删除了。
还有一家倒是正规公司,hr 电话过来通知她去面试。到了地方一看,也确实是甲级写字楼,中规中矩的半层,全新装修。
但等到面试开始五分钟,哪怕是她这种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应届生,也能看出来这是个草台班子。公司完全谈不上什么组织架构,连主美都还没有,只有一个基本不懂游戏美术的老板直接跟她聊,说的也都是其他热门游戏里的设计,问她这个你知道吧?那个你知道吧?这俩结合起来就是我们想要的效果。
凌田听着,估计自己要真来了,就是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儿,然后这家抄一点,那家抄一点。
她已经在心里打了叉,对方却还嫌弃她,看着她填的表格,说:“你倒挺诚实的,有慢性疾病就填了,我开这么多家公司,招这么多人,这一项我就没见有人填过。其实,我们给员工买商业医疗险,就算不填,入职的时候也会查医疗记录,瞒不住的……哎你身材这么好,这么年轻,怎么会得糖尿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