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

靖明 第4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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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自有历史发展的必然,朱厚熜相信孙交有足够的阅历和学识,能看懂他那些超越了当前时代的认识。
皇权毕竟是站在顶端攫取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与财富的产物,它迟早也要找到一条新的出路,适应将来必然会出现的历史潮流。
到了明朝这样的时候,皇权其实已经站在了它集权程度的顶峰,至少也是极为接近顶峰。再往上走,只会攫取更多的利益,刺激作为帝国根基的人民的反扑,阻碍国家的发展。
与其如此,不如主动下坡。
朱厚熜在其位,也有了属于自己的立场,有自己对子孙后代的关切。究竟怎么做才是对大明、对这片土地更加有利的,他又怎么能想得通通透透呢?
保留一点将来改变的空间,至少要让自己的子孙后代有主动改变的思维,更需要的是得明白为什么要那样改变的道理。
对朱载垺和将来其他皇子的安排,也未尝不是一种开枝散叶、留下更多的可能性。
孙交回到了府上,独自钻进了书房,开了盒子拿起第一册 。
从这一天起,他内心所受的震撼,完全不比杨慎和崔元要小,应该来说要大得多。
这才是朱厚熜所记得的、所知道的、所熟悉的全本“屠龙术”。
深悉唯物史观之后,才会真切地看到历史的车轮。
在历史的车轮面前,皇权能做的,也只有躲,只有修好路,尝试让自己仍能享受一些利益而不是被碾碎。
但让孙交震撼的,并不只是这个,而是朱厚熜对未来的描绘,或者说“判断”。
对他来说,有二十一世纪的朱厚熜前身看水滴和二向箔的震撼。
十六世纪三十年代初七十九岁的老人家在看真正的科幻史诗,阿查拉卡马拉看到太监们抬来新的玻璃窗子,虽然她不知道科幻这个词,但有这个感觉。
“这可太危险了!”孙茗担忧,“若是失手打破了,伤到了怎么办?”
朱厚熜笑了起来:“这可是禁宫,是养心殿!现在用得起这个的,也都是达官贵人。朕先将这里改一改,来觐见的臣子瞧见了,大约就会回去也用一用。若买的人少,这玻璃怎能越造越好?说来还有个妙用,若是用了双层,中间留些空,那还很保暖……”
属于皇帝的私人时间,后宫妃嫔们瞧热闹一般来到养心殿看这里的窗户改造。
阿查拉卡马拉是去年十月里才进京入宫的,她一派出家般的心态来到了这里,结果反倒像是入了大观园,心境常常不定。
各种新物件最多的,就是养心殿的后院。她最喜欢去的,除了御花园那边新改建的排球场、羽毛球场和乒乓球场,就是养心殿的后院了。
现在瞧见她诧异无比的眼神,朱厚熜又对她笑了笑,于是阿查拉卡马拉心里一怯,低下头看往一旁。
“让他们装吧,黄锦,拿上球拍,你又胖了一些。”
黄锦委屈地拿起用皮和羽毛缝制的羽毛球和球拍,跟着皇帝、后妃及跃跃欲试的太子往御花园走去。
开发更多消磨时间和精力的体育娱乐方式,对朱厚熜的后宫和谐有利,对皇帝本人和皇子公主们的身体健康也有利。
朱厚熜还能不懂孙交的眼神?他怀疑自己也活不过四十!
当然了,朱厚熜也是佩服他的,七十岁了还能给自己生个小姨子。
有皇帝一同参与的体育娱乐活动是后宫妃嫔们最喜欢的,眼下正是春天,更宜游园娱乐。
莺莺燕燕中,朱厚熜很快活,劳逸结合。
也怨不得人留恋皇权,所以有人对他适当削弱皇权感到不理解实在正常。
在春日里,大明皇帝陛下对交趾局势的圣裁终于决定,翁万达带着大明天子无上的宗主威权启程南下。
至少当前,大明天子朱厚熜陛下的皇权强大无比,威严如山。
这一刻,于交趾而言,大明就是具象化的历史巨轮。
第386章 俺答:我放弃了丰州滩
翁万达要等到三月下旬才能抵达广东,皇帝的旨意虽然快不少,但也同样需要在三月底甚至四月初才能抵达吉婆岛——出了海,可就没有急递系统了。
从春节时到现在,严世蕃和王学益都处于紧张之中。
莫登庸会不会铤而走险?
大明可以封他为宣尉使,但莫氏新朝只能占据原先的交趾一半的地方。虽然是更为富庶的越北,但让出了北面三府,还要让出交趾南部,这不是莫登庸的预期。
而现在,赵俊率海师主力正在往南追击当日就不在清化的、逃走了的那些夷贼。吉婆岛这边,只留下了三艘三百料的战船以防万一。
朱厚熜的旨意还没抵达吉婆岛,严世蕃苦中作乐:“京城里如今应该很热闹吧?也不知道谁夺了新科状元。”
二月会试,三月殿试,京城自然是热闹的,严世蕃只能想象一下。
王学益只有担心:“升龙那边还没消息传来?”
虽然他才是宣交使,但难怪他这么问。宣交使馆的编制当中,卫官底下才掌握着与外察事厂建立的情报网络的联系渠道。
现在,他们俩需要看莫登庸结不结束对阮淦的围剿、让阮淦带着黎维宁到吉婆岛来参加交趾事务谈判会。
这便代表着他接不接受大明对交趾当前情势的处置意见。
虽然大明的大方针早已定下了,但一定要走这一道向陛下奏请圣裁的程序,还不能显得太急。一方面是要展示大明此前并无意干涉交趾内部事务,另一方面也是让莫登庸、阮淦有充足的时间进行反应。
眼下的情形是很清晰的:莫登庸的敌人已经变成了大明。
是大明开出了册封他的条件:只册封为宣尉使,只允许他占据一半的交趾,而且要以献出谅山三府和吉婆岛的臣服诚意来获得册封。
是大明虽然明面上没参与,但先让他平定交趾境内战事,既防大明又加紧平叛导致了南部空虚,然后又恰好冒出来了西洋夷人雇佣兵团。最后,帮助交趾百姓驱逐了外敌的,还是大明王师。
是大明仍旧念着黎氏昔日的礼敬,念着对藩国的宗主责任,要把清化以南交给黎氏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大明在帮阮淦,大明才是莫登庸的敌人,他能甘心,会屈服吗?
按理说,曲志南陈兵谅山三府以北,赵俊的战舰逡巡于交趾海疆,严世蕃和王学益心里应该有底的。
但是从春节至今,交趾便进入了十分紧张的戒严状态,能传出来的消息很少,更没有升龙那边莫登庸的消息。
此刻在升龙周围,其实正处于一场血腥的镇压行动之中。
过去的这大半年,莫登庸憔悴了很多。
尤其是从去年的腊月听闻清化遇袭开始。
而当正月里阮文泰从吉婆岛再传回大明新的意思之后,莫登庸在升龙城的皇宫里三天三夜没合眼,最后做出了决定。
现在皇宫之中,他的面前跪着他的儿子莫登瀛。
两个人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他们莫家的族人大将、太师麟国公莫国桢从殿外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三个布包裹。
这些布包裹的底部沁着血。寻常时,自然该处置好,别污了这大殿的地面,但现在哪里顾得了那么多?
“陛下,臣前来复命!”
莫登瀛看着那打开后的包裹中的三颗人头,人人死不瞑目,或惊恐或愤怒。
莫登庸只是默默地看了两眼,随后开口:“还剩下几家?”
“回陛下,还有六家。再有三日,事情就能办完。”
“好,你辛苦了。”
“臣不辛苦。臣告退!”
等莫国帧离开了大殿,莫登庸缓缓站了起来,走到三颗人头面前低头看着。
莫登瀛只见他的父亲神情渐渐变化,眼眶渐红,最后竟落下了泪来。
“你要记住。”莫登庸开了口,“太忠于交趾的,太亲重大明的,都不要留下。能留下的,既要忠于你,又不能让你为难。至少在大明的皇帝死之前,在他的儿子很昏聩的证据传来之前,在大明自己出了乱子之前,都要这样做!”
一代枭雄人物竟似在托付,莫登瀛惶恐地哀声道:“父亲……”
“我还不会死,我只是把这个骂名先担起来,把位子让给你!”莫登庸怅惋地说道,“也好,像黎意那样的人,许多还想着黎朝的人,把他们赶到南面去。这样的话,家里就没有反贼了。好好休养生息,等下去!阮淦若还不甘心,那就向大明的皇帝去哭诉。你要爱民如子,让他们念着莫家的好。你要节俭,让百姓知道他们交上来的赋税,是为了交齐给大明的贡赋……”
莫登庸并非在准备铤而走险,他这样能成功篡朝的枭雄,太多事情看得透。
哪怕不是如今这个朱厚熜,面对道君治下的大明,他最终也是选择了献回交趾占有的一些土地,献上了户籍名册,换了个都统使的册封,最终其实也只是占据了交趾北面。
如今,压力更大一点,那就只能为长久计。
可他的年纪也大了,他只是担忧自己的儿子、孙子将来不知道怎么做。
看着儿子似懂非懂的不安模样,莫登庸只能一声长叹。
何其不幸,遇到北面的强邻又出了这样一个皇帝……
与莫登庸有同样感觉的,还包括俺答。
过了一个冬,草原上的雪快化干净了,草在发芽。
他等来了消息,轻声说道:“好,好,好!”
衮必里克说,青海那边和西面的瓦剌残部还要理清楚,顾不上土默特这边。况且区区南人,虽然比前些年是要难对付了一些,你怎么会让他们打到边墙外?
打来孙说,察哈尔部昔年一战损失惨重,如今不能为他做主,再草率南征。
昔年受过他“救命之恩”的察哈尔部一些将领说:大汗对他们也不错……
虚岁二十五的俺答说完了“好”,随后看向了自己面前的部将和重臣们。
“达延汗的子嗣们,到如今只有我一个还记着,长生天的子民只有一个真正的敌人,那就是汉人。如今各部之主,没有能够让对方臣服的实力、才干、器量,一个都没有!”
“他们也不服我!虽然我也是成吉思汗的后人,因为我生来没能继承了大汗之位,因为我年轻,所以他们也不服我!”
俺答握紧双拳,双目之中愤恨不已:“我若臣服于济农,臣服于汗庭,都听他们的,谁能用好我?谁能把汉人的势头压回去?”
“没有!可汗,没人比您更勇武,更有才干,更有威望!”满受秃激动地叫嚣着,“我坏了事,可汗也只是说,汉人早就准备好了,这一仗反倒看清了局势。谁能比您更有器量?可汗,既然等不得了,就干吧!”
俺答沉默了一会,幽幽说道:“我本想在这丰州滩,尽全力休养生息,用黄教逐渐凝聚草原的人心。我想以土默特部为根基,终有一日再杀入我们昔年的大都。可是,济农提防我这个弟弟,大汗提防我这个叔叔。他们胸无大志,不帮我,还压制我们土默特部。现在,还只有我们土默特部要承受汉人的攻击。”
“汉人的皇帝,比他们都明白可汗的强大。”
在他们的群情激愤之中,俺答凝视着他们:“为了土默特部,也为了所有长生天的子民,我要放弃丰州滩!”
“我要放弃丰州滩,让鄂尔多斯和永谢布,清醒地认识到大明已经是怎样的大明!”
“我要成为汗庭之主,再来拯救我的子民!”
“我们要成功,只能倾族出动,攻其不备,置之死地而后生!”
“带着镣铐,承受着猜忌,我们怎么成为胜利者?”
“我不要那虚妄的名声了!我,你们,要成为胜利者!将来站在大都里汉人建造的宫殿里,你们才是草原真正的英雄!”
在俺答不断的鼓动下,营帐里喊起一声声的“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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