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精校版]

第13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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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凤年和徐宝藻也不好按兵不动,跟着其他人起身的时候,少女也想趁机往茶杯里倒酒,只可惜没能得逞。
陈朝夕约莫是喝高了,本就言谈无忌的少年愈发气焰跋扈,只差没有指着李懿白的鼻子教训道:“李宗主,你这个人在我看来,还算不错,只不过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江湖归江湖,实不相瞒,不算我和小孟师弟这种半吊子,连同我纳兰小姨在内,我生气楼明日将会有四剑压境,胜过数千铁骑杀至!你们自己掂量掂量看着办!”
桌上男女大多脸色各有变化,尤其是两位剑池老人,几乎就要忍不住开口骂人,不过分别被身边人拉住了。
纳兰怀瑜置若罔闻,只是默默喝酒,女子心思海底针。
姜秀卿亦是如此。
……
夜深人静月圆,最是良心明澈时,诗家宜独饮,儒者宜自省,武者宜悟剑。
有三位剑池客人借着清辉月色,优哉游哉散步四处,都用剑,不过所谈内容却与剑道关系不大,正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纳兰怀瑜,轻狂张扬的年轻人陈朝夕,闷葫芦老头孟青华。
相比白天的言行无忌,此时年轻人明显要收敛城府许多,宛如一夜之间成熟了十岁,忧心忡忡道:“纳兰小姨,为何不让我一鼓作气拿下剑池?趁人病要人命,虽说行事不厚道,可我生气楼想要在江湖上一鸣惊人,就只能先让那些仁义道德搁在一边,就像做生意的商贾,都是何时财大气粗了再来谈修心养性。虽说明日还有三位楼主联袂赶来,可是对上雪庐枪圣李厚重的话,捉对厮杀,恐怕谁都不是此人的对手。一旦受伤折损,生气楼的第一仗,可就不是开门红,而是两眼一抹黑了,以师父的……耿直脾性,回头还不得二话不说就挑断我的手筋脚筋……”
春神湖生气楼分九楼,便有九位楼主,由高到低依次是大楼主竺煌,二楼主糜奉节,三楼主赫连剑痴……纳兰怀瑜仅是九楼主而已,而且暂时只收了一男一女两位少年徒弟,资质也算不得如何惊艳,不知为何她好似对此也从不上心,倒是两名弟子身怀愧疚,觉得丢了师父的颜面,因此每日习武练剑比起其他弟子,都更为勤勉刻苦,几乎到了忘寝废食的境界。
纳兰怀瑜劝了两次,说了好些心里话和大道理,弟子们点头答应,回头转身就又去勤能补拙练剑了,纳兰怀瑜本性就是个除自己练剑之外万事不上心的懒散女人,弟子肯吃苦,当师父也就听之任之。
整座生气楼,九位楼主加上所有弟子和杂役,至今也不过五十余人,不说鱼龙帮这种动辄万人的庞然大物,就是比起公认人数稀少的大雪庐,也远远不如。以至于窘迫到大半数的楼主都需要四处游历江湖,亲自寻觅值得栽培造就的剑道人才,像这次“剑僧”崔眉公、“西蜀半剑”谢承安和昔年杏子剑炉少剑主的岳卓武三位楼主,便都只因为游历之地正好接近东越道,被大楼主竺煌以信鸽传书之后,便汇聚一起,唯独纳兰怀瑜是主动要求赶赴东越剑池的楼主,就连那位二楼主沉剑窟主糜奉节,无论剑术剑意都已臻至巅峰的真正宗师,也特意询问她是不是在江湖上有何未了的恩怨,需不需要他帮忙。纳兰怀瑜无非是静极思动,觉得再不挪窝晒晒太阳身上就要长霉了,所以就拒绝了糜大家的好意。
要知道糜奉节在等级森严的生气楼,是唯一一个连竺大魔头都愿意视为同道中人的“得道”高手。由此可见,纳兰怀瑜虽然仅仅是九位楼主中的垫底之人,但她的话语分量,绝对不轻。
纳兰怀瑜犹豫了一下,瞥了眼年轻人那张挂满凝重表情的脸庞,轻轻呼出一口气,望向远方,小声道:“柴老宗主当年在拒北城外力战而死,虽说真正与之并肩作战的中原大宗师,南诏第一人韦淼也在那场轰轰烈烈的战事中去世,但是那些活下来的宗师,相互之间,自然而言会怀有一种无言的敬意。”
年轻人纳闷问道:“可如今那些传说中的神仙人物当中,北凉藩王已死,桃花剑神不知所踪,世人猜测是又去了海外访仙,武帝城于新郎则一路向西行去,去了当年白衣僧人都不曾涉足的外邦疆域,传言那位吃剑老祖隋斜谷好像跟随观音宗上代宗主澹台平静,一起悄然飞升。目盲琴师薛宋官则跟随一个叫苏酥的男子归隐田园,彻底离开了江湖。寥寥无几明确无误留在江湖里的,大概就只有徽山紫衣、剑冢当代家主吴六鼎和那位女子剑仙翠花了。以大雪坪轩辕青锋的古怪性子,以及剑冢跟剑池的敌对关系,西北关外那一段香火情即便犹在,但恐怕暂时没有谁能够帮助东越剑池渡过这一劫吧?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
纳兰怀瑜摇头打断陈朝夕的定论,“江湖说大很大,可能至此一别,此生便再无相逢。说小也很小,善缘之后是孽缘,一辈子都斩不断理不清。陈朝夕,告诉你一个行走江湖的小道理,千万别怀有侥幸心理,很多事情,你越想成其事,却越求不得。越想不要发生,越是转眼便至。”
第三十五章
这间并没有摆放太多古董重器的书房,却曾经被东越驸马王遂笑称为“天下半数奉版孤本,在此齐聚一堂”。
东越剑池的底蕴,撇开庙堂官场,仅以一家富贵气的多寡来说,其实并不逊色于当今任何一座世族豪阀。
剑池到底有多少家底,例如在各大钱庄银号里有多少“姓宋”的银子,恐怕连宋正心和李懿白这两位大当家二当家也不清楚,因为剑池一甲子以来,真正管钱的核心人物,都是女子,而且都是婆婆手把手传给儿媳妇,这一代便是姜秀卿。
两位模样七八分相似的中年男人相对而坐,一人饮茶一人喝酒,前者气态萎靡,精神不济,喝茶提神,更多时候都是在无意识地晃动茶盖。后者眉心一粒朱痣,大口大口喝着从辽东那边买来的烧酒,酒香浓郁,完全掩盖了清淡的茶香。
他们正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宋正心宋正意,两人关系一直不好不坏,勉强能算是兄友弟恭,但也远远不至于好到相互掏心掏肺,两人性情相似又有不同,都不太喜欢折腾,只不过两人的名声都不彰显于中原朝野,大部分原因是受累于父亲宋念卿两次携剑出游,在自身锐气最盛之际,先败给如日中天的武帝城王仙芝,然后厚积薄发,好不容易为自创十四新剑式,铸造出十四柄新剑,殊不料那一趟出门竟成诀别,由于太过措手不及,若非已经从宗门除名的柴青山不顾非议,重返宋家挑起大梁,也许东越剑池就此没落,在宋正心宋正意兄弟手上泯然众矣,日后交到宋庭鹭手上的东越剑池,说不定连二流帮派都称不上了。然后又由于宋庭鹭单饵衣这对师兄妹太过出彩,尤其是单饵衣,几次跟随柴青山远游大江南北,小小年纪就蜚声朝野,最后加上是李懿白这个外姓年轻人接过位高权重的掌门一职,导致宋正心宋正意的大小事迹完全都被掩盖,兴许还不如姜秀卿这位宋家女财神来得有名气。
依照宋念卿的定论,嫡长子宋正心是个本该捧书的清淡人,胜负心不可过多,但决不可无,宋正心身为家族未来的顶梁柱,那种与世无争的性格足以致命。而庶子宋正意也好不到哪里去,是个懒散人,才气极高,天赋极好,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花鸟鱼虫无所不好,弓马熟谙,传言用五年之间走遍大江南北,甚至单骑深入北莽腹地,又耗时三年。只是有人问起到底做了什么大事壮举,又回答不上来,小十年的宝贵光阴就此虚度。故而堂堂东越剑池二公子,原本有希望打破嫡庶之分的宋正意,如今不过是从宋二公子变成了宋二叔而已。
宋正心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茶水四溅,“天下宗门帮派多如牛毛,这生气楼偏偏疯狗一般寻上我们宋氏剑池!正意,京城刑部那边是如何回复的?”
宋正意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无奈道:“如今朝廷何其势大,莫说那位一国秋官的刑部尚书柳夷犹,就是如今真正执掌铜鱼绣袋审核颁发的刑部右侍郎,也不是咱们宋家想要搭上线就能说上话的了。所以这趟我找人去京城活动,耗费金银八万两,才找到……”
宋正心皱眉不悦道:“你嫂子不是交给你三十万两银子吗?”
宋正意苦笑道:“我的亲大哥,你又不是不晓得朝廷正值暗中换血之际,这个涉及仕途升迁的关口,谁敢大手大脚收钱,那不是给朝中政敌送把柄吗?送给刑部一个姓马的员外郎那八万两银子,也是曲折颇多才送出去,要不然咱们就是拎着猪头在庙门外头转一百圈,也拜不成菩萨烧不成香。”
宋正心哦了一声,皱眉道:“那姓马的员外郎如何说?”
宋正意小饮一口烈酒,“右侍郎根本就没理睬他,倒是早已不管辖江湖事的左侍郎,跟他有段早年结下的香火情,说了些云遮雾绕的言语,姓马的咀嚼出滋味后,送了份口信给咱们,大致意思是剑池两代宗主的确跟朝廷关系不错,只不过柴宗主临了临了,做的事情有些差了,一口气将情分用去大半,其实早就所剩不多了,剑池之所以能够重排名次后继续待在前边,还是右侍郎大人亲自批注圈画的结果,柳尚书亲笔‘尚可’二字,否则剑池早就不在前十席位了。所以这次李厚重启衅剑池,属于江湖人自己院子里的纠纷,官府衙门不易插手,以免让人误会朝廷要再来一次马踏江湖……”
宋正心又一次失态,拍桌怒喝道:“尽是些过河拆桥的王八蛋玩意儿!堂堂一部衙门,从尚书到侍郎再到小小的员外郎,竟是一个个连半点脸皮子也不要了!”
宋正意压低嗓音,沉闷道:“大哥,慎言!”
在外人面前一向温良恭俭让的宋正心破天荒近乎嘶吼道:“我东越剑池,我宋氏子弟,什么时候胆小怕事到在自家书房说话,也需要担心是不是隔墙有耳?!”
宋正意愕然,随即重重叹息一声,满脸凝重,几次提起酒杯都重新放下。
宋正心瘫靠在椅背上,望向这个一直无功无过的弟弟,歉意道:“正意,大哥我不该迁怒于你,这些日子你事必躬亲,已经够辛苦的了。”
宋正意轻轻摇头,既是感慨又是羞愧道:“宋家上下,其实是嫂子最不容易。”
宋正心挑了挑眉头,对此不置一词。
宋正意也不宜在此事上指手画脚,便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大哥,我早年独自离家瞎逛荡,也结识了一些江湖中人,大多称不得朋友知己……”
宋正心笑着伸手指了指这个弟弟,玩笑道:“正意啊,你那些酒肉朋友就别拿出来献丑了,还记得当年闹过的笑话吗,你那个所谓的大侠朋友来咱们家蹭吃蹭喝了小半年,才发现是个江湖骗子,把咱们爹给气得不行。”
宋正意狠狠灌了口酒,然后笑着双手抱拳,求饶道:“大哥你可不厚道,这可是无数年前的陈年旧账了,莫要揭伤疤,万一给庭鹭和单丫头听了去,以后就甭想板起脸当他们的长辈喽。”
宋正心胸中郁气稍稍清减,悠悠然举杯喝了口茶,腰杆挺直几分,环顾四周,怔怔出神,最终有感而发道:“当家委实不易啊,事到如今,才明白咱们爹……当然还有柴伯伯之前那些……”
就在此时,一阵充满熟悉韵律的敲门声响起,宋正心无动于衷,宋正意起身去开门,是亲自送来宵夜糕点的嫂子姜秀卿。
宋正意接过朱漆食盒后,姜秀卿却没有跨过门槛,姗姗然施了一个仪态端庄的妇人万福,轻声道:“还要劳烦叔叔关门。”
宋正意赶紧道:“不麻烦,嫂子,这种事情让丫鬟做便是。”
姜秀卿温婉一笑,没有说话,安安静静转身离去。
宋正意关上门后,把食盒放在桌上,宋正心竭力遮掩自己的厌恶,淡然道:“我不饿,你随意便是。”
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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