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精校版]

第13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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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腰至山顶则是石阶,足足六百多级,老傅每天都要来回两趟,起于半山腰山门牌坊,也终于此。
今日清晨时分,老傅就在山腰那座临近毁弃公主庵的茅屋里起床,腰间系好酒壶,拎着扫帚从牌坊下开始登山打扫,秋天最累,因为落叶最多,而大匣台的枫林素来是云泉郡十景之一,金秋时节的大匣台,被东越道的清流雅士誉为火焰山,可想而知老傅这份活计的分量。今天老傅手脚格外轻快,早早就登顶,然后下山,却不是像以往那般躲在自家茅屋饮酒装神仙,而是拎着扫帚躲在一处小摊贩的担子后头,向山门牌坊那边张望。大概小半个时辰后,从山上走来一群人,三四位妇人带着十来号叽叽喳喳个不停的孩子,然后穿过半山腰的小集市,浩浩荡荡下山去了,今天是初一,他们要一起去云泉郡城内的寺庙烧香,也算是给这帮早就眼巴巴等着这一天的孩子们放风。
老傅小心翼翼跟在后头,跟了一里山路后,就停下脚步,佯装在那座半山迎客亭休息,目送妇人和孩子们远去。
队伍里,一个年龄稍大的孩子扯了扯身边伙伴的袖子,然后瞥了眼频频转头回望的小姑娘,低声打趣道:“傅曦,你那个酒鬼爷爷又来看你和傅露了。”
名叫傅曦的男童涨红脖子愤懑道:“是你的酒鬼爷爷!”
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少年嬉笑道:“可我不姓傅,山上就你们这家子跟酒鬼同姓嘛。”
男童满脸羞愤和委屈,忍不住转头狠狠瞪了眼那座山亭,那个老酒鬼真可恨,姓什么不好偏偏要姓傅,这也就罢了,还经常鬼鬼祟祟找到自己和妹妹傅露,前些年还偷偷塞给他们糖人,他下嘴快,很快就吃完了,妹妹傅露舍不得吃完,结果被爹娘看到,然后他们就惨了,尤其是他这个当哥哥的,被爹打得屁股开花,一边打一边说,他们家里根本没有长辈了,他们爷爷早就死在春秋战事里头了。那以后,山上同龄人就经常拿这个笑话傅曦,至于傅露,年纪还小,加上是个心大的妮子,倒是不介意别人嘲笑她是傅酒鬼的孙女,可是已经懂事的傅曦如何能够忍受这种羞辱,加上他爹似乎亦是为此愤懑难平多年,视为生平最大耻,耳濡目染之下,傅曦几乎要将那个姓傅的老人视为仇寇了。所以当傅曦看到自己妹妹竟然向那个老酒鬼挥手告别后,气得抓狂,使劲一把拽下傅露的纤细胳膊,满眼通红瞪着这个不懂事的妹妹,后者泫然欲泣,马上就要扯开嗓子大哭,所幸被他们的娘亲察觉,赶紧蹲下抱在怀中好言安慰,其余几名妇人与傅曦傅露的娘亲关系不错,否则也不会一起下山进城烧香,对于此事也不会在人家伤口撒盐,山上有些跟她男人不对付的宗门子弟和家眷妇人,说的话那才叫不堪入耳。
抱起心爱女儿的妇人,在低头之时,神色中流露出些许厌恶愤恨。
小亭之中,鼻子通红的花甲老人把扫帚放在脚下,斜靠柱子,闭眼打盹,偶尔小酌一口壶中桂花酿,快活似神仙。
无论是山上人或是山下人,肯定认识酒鬼老傅,不过也只有那些底层市井讨生活的小贩,才乐意坐下来跟老家伙唠唠嗑,瞎聊呗,反正咱们老百姓吹牛又不犯王法,还真别说,老傅毕竟是大匣台内门厮混过的,据说年轻时候还上闯过江湖过战场,如同那种祖上阔过的破落户,哪怕沦为了乞丐,可言谈的口气到底是比升斗小民更大些,与之闲聊,有趣是定然有趣的。不说其他,你看着一个喝不起好酒的扫地老汉,却有一股子傲视君王轻王侯的德性,怎会不觉得荒唐滑稽?正午时分,老傅跟一位挑担去半山的摊贩求了些碎嘴吃食,祭奠了五脏庙后便继续耐心等着。然后一拨拨人上山一拨拨人下山,来去匆匆,老傅就那么两眼无神看着,视线浑浊,不知是记起了伤心事,还是想起了可怜人。
活到一定岁数的老人,他们的故人也好故事也罢,终归是要比年轻人多一些的。
然后老傅就看到了一行三人走入亭子,不知为何,老傅下意识坐直腰杆,甚至用脚尖将扫帚往自己那边移了移,颇像是一位寒酸主人仓促迎客,唯恐自家招待不周恶了登门的贵客。那两男一女,其中瞧着而立之年的男子把一个年轻些的负剑公子放在长椅上,老傅这一看就给惊吓到了,竟然是咱们大匣台的“小掌门”韩横渠!一来韩横渠的授业恩师是大匣台的当代宗主,剑术超神入玄,且在江湖上口碑极好,任侠好义,与那中原神拳冯宗喜是同一类的大侠。二来韩横渠自身争气,早已稳固三品境界,有望在三十五之前跻身小宗师,须知江湖上如今流传着一个定理,一位纯粹武夫此生能否进入一品境,关键就要看他或是她能否三十岁之前成就二品小宗师修为。韩横渠退一万步说,不提那高高在上的一品高手,能够在一州数郡之内呼风唤雨的小宗师,最不济已是囊中之物了,这等惊才绝艳的俊彦,注定要成为江湖一隅翻云覆雨的蛟龙,扫地的老傅就是个水塘里的小鱼小虾,两个人,根本没有交集。只不过老傅看着醉醺醺瘫靠在小亭外栏的韩横渠,轻轻叹了口气,好好一个前程锦绣有希望光耀门楣的年轻人,莫要因为一个情字,误了自己不说到头来还负了宗门才好啊。
韩横渠的酒量差,酒品也好不到哪里去,什么心里话都敢往外掏。
“东越剑池,数百年来一直被誉为天下剑林张本之地,地位超然,如同南北祖庭武当龙虎之于中原道教,必有其独到之处,那么无论敌我,都应当敬重其悠久传承。我自从跟随师父第一天练剑起,就想要堂堂正正击败剑池宋氏,为我大匣台剑士扬名江湖!”
“这次我去东越剑池寻人问剑时,何等斗志昂扬,那时候只觉得我鞘中剑,是无敌的。最少也是在这东越道三州之地,没有岁数相当的对手。哪里想到我只是无意间看到了有人无心一剑,就彻底失去了信心……”
“以至于我甚至都不敢出剑,怕输得一干二净……小师娘,对不起……”
第二十四章
竖着耳朵听到这里的时候,老傅突然大声咳嗽起来,嗓门恰好压过了韩横渠的碎碎念,老酒鬼摘下腰间酒壶,挤出一张笑脸问道:“小兄弟你瞧着面生,可是咱们韩小掌门的江湖朋友?”
只听那男人笑着反问道:“老伯是大匣台的高人?”
老傅跐溜喝了酒,抹了抹嘴角,咧笑道:“我老傅啊,就是个咱们大匣台负责扫地的穷酸老汉,属于外门杂役,杂役而已,连内门弟子都不是,可当不起高人二字。”
那人又问道:“老伯,山上姓傅的人可多?”
老酒鬼指了指自己的酒糟鼻,哈哈笑道:“如我这般岁数的,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老酒鬼打了个酒嗝,好奇道:“怎么,小兄弟上山找人?”
那人摇头道:“实不相瞒,在下曾听某位前辈粗略提及过大匣台剑道,划分为意气神,三峰对峙,甲子之前的江湖,大匣台气剑一脉最为鼎盛,出了一位指玄境界的大宗师,在他的领袖之下,大匣台那十年之间,几乎能够与东越剑池分庭抗礼。只可惜在那之后,气剑一脉一代不如一代,最后传承到一位姓傅的剑客手上,就此失传。”
老傅愣了愣,然后唏嘘道:“小兄弟那位前辈,一定是位辈分极高资历极老的老江湖了,否则说不出这些门门道道,说句不好听的,如今咱们大匣台内门子弟,好些个都不晓得有这个说法,跟着师父一起只重神意而轻剑气,所以大匣台无论是王仙芝称霸江湖,还是桃花剑神邓太阿横空出世,始终对老剑神李淳罡最为推崇,当然喽,这其中也有些私心,毕竟当初还相当年轻的李剑神,一人一剑闯入东越剑池,把宋氏整张脸皮都踩在了地上,身为大匣台弟子,当然是要偷着乐的。至于说到这剑气一脉,多半是无人问津直至消亡了。”
老人喝了一小口酒,嗓音细如蚊蝇,眼神恍惚,脸色谈不上如何悲恸,只是心如死灰而已,“就这么没啦。”
那人疑惑问道:“大匣台气剑一脉,在邓太阿为剑术二字正名之后,本该蒸蒸日上才对,何至于此?”
老人自嘲道:“天晓得,也许剑是死的,人是活的吧。”
老人没有多说什么,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关起门来怎么兄弟打骂是自家事,开了门就算鼻青脸肿也应该笑着迎客。
老一辈江湖人,都有自己的老规矩。诸如宗门声誉大过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恩师一言可决弟子生死,等等。
而年轻一辈的新江湖,大多喜欢打破那些僵硬刻板的老规矩,更为爱憎分明,为人处世,更讲究自己的顺心如意。时下中原腹地的青州江湖,出了个欺师灭祖的年轻刀客,道出了一句惊世骇俗的混账言语,“宗门让我过得不快活,老子就要让宗门更不痛快!”这要搁在十年前,这种离经叛道的江湖新秀早就成了过街老鼠,但是现在的江湖,不但许多年轻人对这种行径颇为向往,对那名刀客也不乏有人心怀钦佩。也难怪很多老江湖都要感慨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老傅一口一口喝着闷酒,显而易见,今天那壶桂花酿,是板上钉钉熬不到黄昏了。
那个男人和贴身丫鬟好像也在等韩横渠酒气消散,否则背着他进了山门,给人瞧见堂堂大匣台小掌教的醉酒失态,终究不妥当。
这让酒鬼老傅对那个男人观感不错。
就在韩横渠酒意褪去七八分的时候,一拨人上山而至,正是那些清晨去往郡城烧香的妇人孩童,山脚那座小镇有马车可以雇佣,一来一去,差不多就是这个点返回大匣台,而且宗门内的妇人孩子,哪怕是矮上一头的外门,也多半会些把式,脚力比起常人都要更好。
老傅坐直身体,默默看着那些人往半山腰行去,听着稚童们的欢声笑语,老酒鬼微微伸长脖子望去,找到那两个小小的身影后,老人神色祥和。
等到那些人消失在视野,亭中老人回过神后,干脆提起酒壶,仰头一口喝尽,使劲摇了摇,一干二净了,老人这才低头在系好酒壶在腰间,没来由诗兴大发,拍了拍大腿,笑道:“下床梳白发,推门见青山。老来不堪坐,多虑最神伤。”
那名相貌平平的丫鬟扯了扯嘴角,小声嘀咕道:“附庸风雅,俗不可耐。”
男人附和道:“持拐立山巅,合眼忆当年。”
老傅眼前一亮,“小兄弟也读过这首诗?”
那婢女终于忍不住,没好气出声道:“大奉王朝曹诗圣的成名诗篇之一,蒙学稚童人人可诵,有何稀奇的?”
男人伸手在她额头叩指轻弹一记,疼得她双手捂住额头,再不敢阴阳怪气说话。
韩横渠揉了揉眉心,长呼出一口气,眼角余光瞥见酒鬼老傅之后,欲言又止,后者畏畏缩缩,似乎想要溜须拍马套近乎又没那份胆识,最终对着这位小掌门谄媚牵强一笑,赶紧提起扫帚,悻悻然起身离去。
韩横渠酒醒之后,忐忑问道:“徐兄,我醉酒之后,可有胡言乱语?”
徐凤年笑道:“只说了一些什么‘我大匣台剑士,两袖满剑罡,一匣藏山河!’‘世人只知东越剑池而不知大匣台,不当如此!’还好。”
韩横渠如释重负,轻轻道:“还好还好。”
正是徐宝藻的少女讥讽道:“年纪不大口气大,一个江湖人而已,就敢教姓徐……教我们家公子要合事理,近人情。处世中正,心性平和。真当自己是文学宗师不成?”
亏得韩横渠喝酒上脸,看不出神色变化,对徐凤年盛情邀请道:“既然都到这里了,徐兄不妨跟我一起去山顶?同样是小亭子,但在山顶那座飞升亭赏景,绝不是此处能够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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