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精校版]

第13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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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已远去,祥符也逝去,可惜自己除了当年在广陵江畔遥遥相见一面,之后那么多年的风云跌宕起伏,两人便再无相逢的机会,倒也称不上什么难以释怀的恨事,但也算一桩不大不小的憾事。
徐宝藻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瞥见徐凤年的神游万里,好奇问道:“在想什么呢?”
徐凤年收回思绪,摇了摇头不说话,委实没有跟一个小姑娘吐露心扉的兴致。
徐宝藻对此习以为常,没有刨根问底,仅是轻哼一声,扬起她那尖尖的消瘦的精致下巴,以示自己的不与他一般见识。
少女所谓的容颜长开了,往往从一个瘦字开始,尤其以脸颊最为显著。而女子的成熟,又往往从一个腴字渐入佳境,身段渐丰,风情愈盛。
她那张覆有面皮的真实面容,如今一定很漂亮,以后也一定会更漂亮。
一个温醇声音在酒楼响起,“店小二,老规矩。”
酒楼伙计由衷高兴地应承下来,那声“好嘞”的嗓门透着股难以掩饰的喜庆意思。
两人声音落下后,一位相貌平平却气度颇为儒雅的负剑年轻人,环顾四周,最后走向徐凤年身边的一张空桌,所负之剑剑鞘比之世间寻常剑,明显要更为宽厚,且缠有一层细密青丝,白衣剑客青剑鞘,确实风采夺目,如果相貌能够更加英俊几分,就真是雪中送炭了。
约莫是注意到了徐宝藻的打量视线,年轻剑客微笑还礼,少女翻了个白眼,年轻人也不介意,落座后意态闲适,静等酒水食物上桌。
饭菜得等,可酒无需等,店伙计手脚麻利地先端来了一壶桂花酿,酒壶样式也跟徐凤年他们这一桌大不相同,青瓷质地,极为不俗,乍看宛如一幅雨后天青的景象,年轻剑客抬臂倒酒的时候,在酒液的映衬之下,就愈发瓷色水润了。人比人气死人,这让徐宝藻很是气闷,用膝盖想都知道别人的桂花酿,跟她喝的酒是同样一个叫法,却是天壤之别的两种味道。
年轻剑客和同龄人的店小二是熟识,后者也不急着搭理别桌酒客的招呼生意,低声笑问道:“韩公子,这趟去北边那地儿问剑,可有大收获?”
年轻人笑着点头道:“裨益颇丰,涨了许多见识,此行不虚。”
店伙计满脸希冀道:“韩公子可是胜过了他们李大宗主?要不然就是狠狠挫了那两位剑道胚子的锐气?”
年轻剑客哑然失笑道:“切磋也分文武,我这趟去剑池没有真正出剑比试,算是文斗吧,也没分出高低。”
店伙计闻言后捶胸顿足,极其惋惜道:“唐公子啊,你就是脾气太好了,虽说咱们江湖人忌讳太过意气用事,可像公子你这般大度的,也太吃亏了些!”
年轻人一点也没有被店伙计划为江湖同类而恼怒,反而笑脸和煦道:“你比我更像江湖人才对,哪天等你攒够了娶媳妇的本钱,咱俩再一起行走江湖。”
店伙计垂头丧气道:“就我这点挣钱的本事,天晓得是哪个牛年马月。”
年轻剑客哈哈笑道:“江湖一直在,咱们都别急。”
第二十一章
身在市井却心在江湖的店伙计点了点头,趁着那位抠门店掌柜正忙着跟一位丰腴妇人搭讪,抢过年轻剑客手中的那杯酒,喝光了后赶紧还给这位酒楼的头等贵客,然后丢了个会心眼神,屁颠屁颠小跑离开。
对这位店小二而言,这一天,因为这杯酒,就又是个好日子了。
不过店小二突然转头提醒道:“韩公子,老规矩,只许喝一壶酒啊。”
年轻剑客一手举杯一手摇晃,满脸无奈道:“知道啦,这次肯定不劳烦你背我回宗门。”
在徐宝藻的错愕视线中,给她印象一直是性情寡淡近乎无情的家伙,竟然拎着酒壶酒杯起身,主动走向那名年轻剑客的桌旁坐下,很有先斩后奏的嫌疑说道:“行走江湖,相逢即是缘,不介意一起喝酒吧?”
少女低头瞥了眼自己空落落的酒杯,她难得有喝酒的心情,只得跟着过去一起丢人现眼。
年轻人微微一愣,随即和颜悦色道:“不介意。”
徐凤年给自己和少女都倒了一杯桂花酿,抬头轻声道:“在下徐奇,北凉人氏。”
那名把剑搁放在桌上的年轻人举杯相邀,会心笑道:“在下韩横渠,土生土长的东越道云泉郡人,自幼便在我们郡内的大匣台学习剑术,这辈子都不曾走出过东越道疆域,很佩服徐公子的行万里路。”
徐凤年故作惊讶道:“我观公子气态风雅,还误以为是你们东越道执牛耳者宋氏剑池的得意高徒。”
韩横渠摇头道:“我可当不起‘得意’二字,徐兄谬赞了。”
徐宝藻偷偷撇了撇嘴,得嘞,这就开始称兄道弟相互吹捧了,然后肯定就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最后英雄相惜携手指点江山,江湖好汉的路数,可不都是这样庸俗无趣吗?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大匣台?咱们中原还有这么一座宗门帮派?恕在下孤陋寡闻,韩兄能否介绍一二?”
然后徐凤年不等韩横渠言语,就已经笑着喝光杯中酒,尽显老江湖的世故老道,“若有不敬之处,我自罚一杯。”
韩横渠仿佛毫无大匣台弟子的觉悟,对此不以为意,轻笑道:“我所在宗门确实在江湖上名声远逊东越剑池,徐兄不曾耳闻也在情理之中。公子若是有兴趣且有闲暇,以后不妨去我宗门游历一番,我大匣台一向并无那些江湖禁忌,条条框框也少,素来是帝王将相去得,贩夫走卒也去得。”
徐凤年点头称赞道:“大匣台仅凭这份气度,大匣台就胜过许多时下在中原名列前茅的大宗大派。”
韩横渠好似会心会意,徐凤年这句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痛痛快快也喝了杯酒,“若说宗门传承历史,剑术高低,剑气长短,我大匣台不敢自傲,可要说世间宗门帮派的气量大小,我大匣台绝不弱于任何同辈!”
韩横渠大概酒量是真的不行,三两杯酒下肚子就满脸通红了,此时更是酒气与意气共风发,嗓门也没来由大了几分,“我大匣台自大奉王朝末年创立,无论是甘露南渡,还是洪嘉北奔,直到之前永徽盛世,遍观四百年来岁月变迁,大匣台一直是逢乱世,则负三尺剑出山救世,不惜剑断人亡,能救山下一人是一人,逢盛世则闭门练剑,能增我剑匣之中一寸剑气是一寸!”
韩横渠突然止住话头,自嘲道:“我有些喝高了,醉话连篇,徐兄恕罪。”
徐凤年拿起酒壶,只够倒半杯酒,韩横渠便转头高声跟那位店伙计又要了壶云泉郡头等桂花小酿,徐宝藻趴在桌上看着徐凤年倒酒,目不转睛看见她眼前酒杯的酒水渐次攀升,香气扑鼻,如此一来,她对这个萍水相逢的家伙便顺眼多了。
虽说世间一样米养出了百样人,不过总归有些人会当真意气相投,要么是志同道合,要么是臭味相投。
当下韩横渠就觉得眼前这位北凉游学之士,跟自己挺投缘。
韩横渠虽说不曾离开过东越道,但已经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江湖雏鸟,江湖履历不算太过丰富,但毕竟是大匣台的首席嫡传弟子,是师父闭关之际就能够以师侄身份执掌宗门的剑道大才,看人深浅也许不准,但认人好坏,还是有些信心的。
只不过交浅言深,一向是江湖大忌,哪怕以他韩横渠的宗门背景,绝不至于招祸上门,终归也不是什么美事,所以微醺的韩横渠很快就放下酒杯,一壶酒就是一斤酒,桂花酿下嘴容易,后劲却也不小,他其实只有七八两的浅薄酒量,以往都是剩下二三两给那位店伙计,曾经有几次借酒浇愁,就都在那看似可有可无的二三两上栽了跟头。自从三年前学会了喝酒,剑术进展不慢,可酒量一直没有见长,韩横渠私底下引以为憾事。
不喝酒,但饭菜上了桌,江湖人从来不讲究吃饭不说话的读书人规矩,所以韩横渠就和那个优哉游哉喝酒的男子闲聊起来,两人都有意无意不去提军国大事,只聊江湖趣闻和风花雪月,这才发现当真是相谈甚欢,且无谁附和谁的那种客套,韩横渠起先不是没有心生戒备,唯恐这位不速之客是在投己所好,有可能是所图甚大,只不过桂花酿的酒意渐渐涌上头,韩横渠实在是难得遇上能够与自己聊这些剑术剑道之外言语的人物,一来二去,他不知不觉就喝光了瓷壶里剩下的二三两酒,这一下肚子,韩横渠可就彻底破功了,再无半点矜持,说来奇怪,别人喝高了,是眉飞色舞,是恨不得站到凳子甚至桌子上去,他则是愈发正襟危坐,好似权臣明相在与君王商量千秋大业,把一旁看热闹不嫌大的徐宝藻逗得偷笑不已。
两个男人聊天百无禁忌,游历四方的徐奇说那中原各地的风土人情,说北凉的风雪大如席,说西蜀的竹海滔滔,说徽山直入云霄的缺月楼,韩横渠说他并非专心剑道,兴趣驳杂,下棋,种花,裁纸,制宣,烧瓷,都会,也都喜欢,却又都不精通,说他想要有一把快活剑,做一个快意人,行一生顺心事。
说那部被文坛宗主和理学大家抨击为只在儿女情长四字中打转的《头场雪》,在他心中是天地间第一等至情文章。说十段国手范长后之手谈,力气之大,胜过徐大家,气之长短,则要逊色徐大家……
最后韩横渠满脸醉意和落寞,低声呢喃,说自己的剑不够快,所以不快意,不顺心,又所以经常想喝酒,可酒量又差,以至于连酒也不敢多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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