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精校版]

第119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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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出城没有让徐凤年送,就是一辆简陋马车,扈从是跟随老帅一同离开左骑军的四五骑老卒,生死相依,战场上下,皆是如此。
马车出城后,一骑早早停马城外,看不顺眼这一骑的年迈马夫原本不想停下,但是何仲忽似乎早有预料,掀起帘子,让马夫稍等片刻。
右骑军副帅李彦超翻身下马后,望着动作略显艰难的下车老人,也未刻意前去搀扶示好。
何仲忽走到李彦超身边,伸手轻轻拍了一下战马背脊,笑道:“不愧是纤离牧场独有的北凉大马,脚力虽然稍逊天井牧场的甲等战马,却最宜凿阵。”
李彦超心情复杂,没有答话。
分别位于两陇左右的纤离牧场和天井牧场,前者与锦鹧鸪周康的右骑军关系更好,后者则与左骑军更为熟络,这是因为两座牧场的元老掌权人物,大多是左右骑军出身,寻常甲乙两等战马,清凉山和都护府如何下令调配,自然容不得牧场擅做主张,可是一些个在甲等战马里也属于的拔尖良驹,因为数量稀少,牧场自然各自都会为左右骑军的将领校尉保留,这也是合情合理之举,北凉徐家两代藩王,对此都从不过问干涉。李彦超从何仲忽麾下左骑军转入右骑军之后,锦鹧鸪周康第一件事,就是将这匹大马赠送这位北凉四牙之一的沙场骁将,帅印虎符反倒是紧随其后的事情。
身形伛偻的何仲忽与身材魁梧的李彦超并肩缓缓前行,老人轻声道:“周将军治军严苛,你身边那些兄弟大多性格暴烈,到了右骑军之后,切莫骄横行事,不要在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上留人把柄,不值当。”
李彦超点头道:“末将已经与兄弟们都打过招呼。”
这次李彦超的官职变更,导致凉州骑军迎来一场不小的换血,因为李彦超不仅是一人转投右骑军,身边还有十余名心腹校尉都尉也成了锦鹧鸪手下,只不过除了李彦超是升职,其余武将皆是平调或是下降一级,毕竟周康的左骑军原本就已经打好牢固架子,一下子多了十余人,若是人人升官,左骑军的老人恐怕就要造反了。所幸周康与李彦超在这件事上早就达成协议,李彦超那拨兄弟也好说话,由此可见,李彦超此人确实有相当不俗的驭人手腕,毕竟官场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才是常理。
何仲忽坦然一笑,轻声道:“彦超,我知道你很疑惑,为什么我明明可以在左骑军主帅的位置上再熬一年半载,却偏偏要让你趁早死心,摆明了要用外人郁鸾刀而不是你李彦超,去坐左骑军第一把交椅,对不对?”
李彦超点了点头。
这就像一副家当,且无论大小,但是如果当爹的宁肯交予外人,却不愿意交到嫡长子手上,相信谁都会有怨言,尤其是这名嫡长子绝非那种注定会败光家业的膏粱子弟。
老人突然笑了笑,“李彦超,有件事情你们年轻人可能不太在意,但是像我这种老家伙,还有尉铁山刘元季也是,都还很在意,那就是我们在边军的那份家业,其实不是我们的,而是徐家的,是两位新老凉王的。”
老人看着欲言又止的北凉猛将,摆手道:“别急着反驳,容我把话说完。大将军不用多说,连你们也服气,事实上从春秋到如今的祥符,从离阳到北莽,没谁不服气。轮到新凉王之后,你们这拨人服气归服气,可一般来说都做不到钦佩敬服大将军的程度,说实话,我何仲忽也不例外。但是,别忘了,这可不是咱们拥兵自重的理由啊,不是把麾下兵马视为禁脔的理由。当然,如果说咱们年轻王爷是枭雄心性,与离阳三代皇帝如出一辙,你李彦超曹小蛟这些出了名的军中刺头,为求自保,人人死死把持兵权,以便为自己留下一线退路,我何仲忽倒也能理解,只是……”
老人轻轻跺了跺脚,踩在那场连绵秋雨后稍稍松软几分的驿路上,这才继续说道:“只是我们北凉,从两代藩王,到我们这些老家伙,再到刘寄奴王灵宝,到你们,最后到那些刚刚进入边军的年轻人,在这块苦寒贫瘠的土壤之上,从不需要什么枭雄。我北凉铁骑,只做英雄!”
老人最后伸手拍了拍李彦超的宽厚肩膀,笑道:“既然三十万铁骑,人人英雄,那么你李彦超是在左骑军杀敌,还是在右骑军立功,有区别吗?我看啊,是没有。”
老人转身走向马车,高高举起手臂,轻轻挥手作别。
李彦超面对老人的背影,挺直腰杆重重抱拳,朗声道:“老帅,且慢死!看我李彦超如何大破北莽骑军!”
老人没有停步,没有说话,只是高过头顶双手抱拳。
第四百零一章 屠龙和赝品
二堂签押房隔壁的书房内,一老一小难得浮生偷闲,两椅一凳一棋墩,坐隐手谈。棋墩搁置在小凳之上,对弈两人就只能抱着各自棋盒,起先听闻此处酣战在即,连前堂吏房李功德户房白煜在内的一拨北凉大佬都前来观战,一些个手头暂无事务的军机参赞郎更是结伴浩浩荡荡赶来,竟是使得书房内连立锥之地都没了,足可见这场楸枰之上争胜负的引人注目,毕竟弈手之一的年轻藩王不但是李义山的高徒,更是被视为十一段大国手徐渭熊的弟弟,早有传闻徐凤年确实棋筋极韧棋力极大,而作为年轻藩王的对手,王祭酒更是离阳文坛宗师式的饱学鸿儒,更是徐渭熊的授业恩师,虽说一直不曾有棋局名谱流传于世,但谁都觉得王祭酒的棋力即便不如天纵之才的徐渭熊,对阵年轻藩王,想必也应当是将遇良才棋逢对手。
尤其是当老人执白落子,那份一手挽袖一手捻子的儒雅风采,真是让人看得目眩神摇,不愧是上阴学宫的第二把交椅,学究天人的文章圣人道德宗师啊。
大概是老人气势太大神意太重,以至于几乎无人看到被挑战的年轻藩王那一脸无奈和白眼。
不拘小节的白莲先生就蹲在棋墩旁边,恨不得把眼睛贴在棋盘上。
与常遂许煌徐渭熊同为韩谷子高徒之一的晋宝室,她站在老人身后,也没有半点期待,她本不想来这里丢人现眼,只是扛不住这位老不修的死缠烂打,这才给拉过来以壮胆气,用老人的话说就是老夫与徐凤年棋力相当,胜负在五五之间,若有绝代佳人在旁鼓气,定能势如破竹,一举拿下姓徐的。可是晋宝室对老头子的棋力知根知底,真是臭不可闻的臭棋篓子,莫说与师姐徐渭熊差了十万八千里,她与之对弈,也能盘盘杀得老人丢盔卸甲,肯定百战百胜。
可是晋宝室与徐凤年知晓老家伙的真实斤两,屋内众人和一颗颗脑袋拥挤在窗口上不晓得啊,故而白黑十几手之后,精于棋道的白煜便眉头紧皱一头雾水了,那些蒙在鼓里的家伙更是觉得真他娘的玄乎,王祭酒不愧是当世国手,一次次落子不但返璞归真,且余味悠长,肯定是高明至极,肯定是他们眼光短浅,看不出老人的深远布局,怎么可能是老人气力不济胡乱落子?!
约莫相互三十手后,李功德已经翻着白眼负手离去,许多看出门道的参赞郎也神情古怪地默默离去,久而久之,当棋局至收官阶段,屋内就只剩下坐着的对弈双方、蹲着的白煜、站着的晋宝室,寥寥四人而已。
自己觉得形势一片大好的老人转头对晋宝室得意洋洋道:“闺女,如何,老夫这海内共推棋圣的‘王铁头’绰号,绝非浪得虚名吧?棋力之巨何其凶猛!你瞅瞅咱们王爷,步步退让,毫无还手之力哇!”
老人自言自语道:“得嘞,以后我还是换个绰号,就叫‘王铁骑’好了,与北凉铁骑如出一辙,战力甲天下嘛。”
然后老人笑眯眯低头望向白煜,“白莲先生,你是可蹲地上老半天了,是不是深深陶醉其中不可自拔啊?放心,老夫能够理解。”
白煜面无表情抬起头,“脚麻了,站不起来。”
老人嘴角抽搐,冷哼一声。
徐凤年默然落子,屠了好大一条大龙,白子瞬间竟是十去七八的凄凉下场。
年轻藩王优哉游哉从棋盘上捡起阵亡棋子,一颗颗丢入老人搁在腿上的棋盒。
从呆若木鸡状态中还魂的老人正要伸手拦阻,年轻藩王斜眼道:“怎么,要悔棋?这次悔棋也行,以后别想再来书房找我下棋。”
老人一番权衡利弊,哈哈笑道:“这局棋气势恢宏,妙绝千古,老夫虽败犹荣啊!”
白煜终于好不容易站起身,弯腰揉了揉腿,自言自语道:“以后我要是再来这书房看人下棋,就自戳双目。”
老人置若罔闻,仍是一脸满足。
晋宝室挑了张椅子坐在棋墩旁边,帮两人收拾棋子。
老人双手抱住棋盒,收敛笑意,问道:“可知纳兰右慈到底所谋为何?”
徐凤年把棋盒放在棋墩角落,“大体上是想让我帮助燕敕王父子拖住草原骑军,最少一年半时间。”
王祭酒沉声道:“你答应了?”
徐凤年身体前倾双指捻住一枚棋子,淡然笑道:“这种事情,谈不上答应不答应,因为没有意义,答应下来,难道还真相信新离阳会善待北凉边军?不答应,难道北凉铁骑就不打北莽蛮子了?”
王祭酒一语石破天惊,惊悚得正在弯腰收拢棋子的晋宝室手一抖,“那你有没有想过,私下会晤老妇人,祸水东引?让离阳两辽边军鸡飞狗跳,再让入主太安城的赵炳赵铸父子,去收拾烂摊子?北凉坐收渔翁之利,不说其他,最不济也能少死人。”
徐凤年坦然道:“想过。”
晋宝室瞪大眼睛,瞬间脸色苍白。
徐凤年笑了笑,“但也只是想一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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