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精校版]

第11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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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看到了一位衣着稀奇古怪的老人,一眼就看到了,哪怕他身边站着两位同样身穿“红衣”的老人。
离阳印绶监掌印太监,刘公公,也是如此。
他欲言又止。
而她只是轻轻浅浅笑着,微微撇过头,伸出枯瘦手指,理了理鬓角。
他望着她,刚想要向前踏出一步,最终还是自嘲一笑,收回脚步,转身大步离去。
而她,依旧是像很多很多年前那样,对着那位年轻读书人的背影,依旧像当年那位黄花少女,轻轻挥手。
天色昏黄,蟒服太监和御前侍卫率先离去,觉得再难有生意的渡口村民和那位老妇人一样,都离开了河岸。
而那个淌水走向对岸的落魄年轻人突然转身,一路小跑上岸,虽说皮囊极好,可终究人靠衣装佛靠金妆,谁会正眼一个背人过河赚取铜钱的穷酸小子?他在那七八号江湖少侠女侠的不屑眼神里,凑近他们,展颜一笑,莫名其妙说了一句话,“老子当年和兄弟一起狗刨江湖的时候,早就想对你们这些飘荡过河的高手做一件事情了。”
无论是白衣飘飘的英俊剑客,还是美艳动人的妙龄女侠,于是都被这个好像脑子给门板夹过的家伙一人一脚踹在屁股上,给踹到了龙驹河里,那幅画面,就像下了一锅饺子。
靴子还脱在对岸的年轻人光脚站在渡口,看着那些正对自己破口大骂的落汤鸡,一本正经道:“技术活儿!”
那些江湖少侠女侠们,如果知道这个疯子的身份,大概就不是恼羞成怒,而是感恩戴德了。
能够被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人物踹一脚,按照江湖规矩,也就等于是过招了,这可能是他们所在宗门的开山鼻祖都要艳羡的待遇啊。
这种幸运事,能吹牛吹上三十年。
那位武评大宗师双手叉腰站在岸上,哈哈笑道:“英雄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西北道上第一号人物,江湖人称神拳无敌腿法无双天下第一刀兼剑术通神玉面小郎君,徐凤年是也!”
仙风道骨,大侠风范,宗师气度……自然是半点都没有的。
所以那个刚刚踩水溅了他一身河水的少侠,气急败坏道:“徐你大爷!”
众人只听那位满脸小人得意神色的王八蛋玩意儿笑问道:“不服?不服来打我啊?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这一次就连落水也要竭力保持矜持的女侠仙子们,也真没办法忍了。
只是等他们刚想要兴师问罪,骤然感到身形跌落,下一刻,所有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原来所有人都坐在了河底,河床依旧浸润,却无河水,举目望去,视野尽头,上游无水来,下游无水去。
不知是谁第一个抬头才发现真相,怔怔出神。
原来河水依旧在流淌,只是却在众人头顶。
就像一条青龙,在天空掠过。
等到所有人吓得魂不守舍,屁滚尿流地跑到岸上。
那条悬挂在空中的河水长龙才恰好重重摔在河道之中,向两岸溅起巨大的水花,只是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人会计较自己再度变成落汤鸡了。
很远处,一人牵马而行,缓缓走向那座青马驿。
江湖依旧。
可马不是当年劣马,他也已经不年少。
身边少了缺门牙老黄,也少了木剑游侠儿。
第三百五十章 鱼龙齐聚
以京师太安城为中心的离阳驿路,是当之无愧的官道大路,曾经被老兵部衙门誉为国之血脉,更将一统中原的盛世王朝,比喻为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陆地神仙,精血之雄壮,可谓冠绝古今。
凉州青马驿由于已经临近州城,设置在一座繁华小镇的闹市,由于此处是进出凉州城的必经之地,不但驿馆规模颇大,还拥有北凉道众多驿馆里唯一游苑,驿夫多达七十人,附近也常年驻扎有一支轻骑为主的驻军,据说年轻藩王的亲卫扈从白马义从,早年半数兵源便是来自这支骑军,战力自然不容小觑,例如如今已经在北凉军中步步登天的疯子洪书文,便出身这支不显山不露水的行伍。
这些年始终牢牢保持北凉文官第一把交椅的李功德,早年下榻青马驿,兴之所至挥毫泼墨,留下一幅“别有洞天”的墨宝,只是不知是驿馆太过珍视的缘故,还是那四个字太过“铁画银钩”的关系,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装裱悬挂。青马驿所在的北安镇,也是异常繁华的八方通衢之地,陵州素来有塞外江南之誉,北安镇则有小陵州之称,足可见这座凉州大镇的与众不同,最近几年随着年轻藩王的强势崛起,北安镇更多了许多闻讯而来的中原草莽,鱼龙混杂,一同涌入北凉江湖,久而久之,北安镇的本土居民也就习以为常。
而作为凉州城镇里少数不设夜禁的地方,北安镇更是一处名副其实的销金窟,就像毗邻的两座酒楼青楼,就联袂打出“不登两楼,枉来北凉”以及“天下第一花酒”的两块金字招牌,口气大得很,酒楼说自己拥有天底下所有最好的美酒,不输朝廷贡品,而青楼则自称他们的姑娘,不输帝王家的选秀宫女,许多不信邪的外乡江湖人士抱着砸场子的心态纷纷登楼,结果几乎无一例外,都是竖着进横着出,都把自己喝趴下了,或是趴在了小娘的床榻上,如此一来,北安镇的两楼就愈发名声鹊起,响彻北凉道和两淮道,尤其是一位青楼花魁与求学于青鹿洞书院的赴凉士子出现私奔的闹剧,照理说应该勃然大怒的青楼非但没有棒打鸳鸯,反而主动烧毁那名花魁女子的卖身契,酒楼甚至资助那名读书人千两白银购置百卷书籍,这桩成人之美的风流美谈,震动北凉士林文坛,连中原江南一带都有所耳闻,以至于一位文坛名士大佬当众啧啧称奇,亲口夸赞那北凉市井处处有侠气。若是搁在三四年前,敢为北凉说一两句好话,恐怕这位文坛名宿不管如何德高望重,也要沦为过街老鼠,连累家族一起被千夫所指,只是如今,虽说附和寥寥,却也绝对没有谁会当真较劲。
等到印绶监三名蟒服太监在从龙驹河小渡口返回北安镇,已是夜幕沉沉,先前青马驿那边唯恐出现意外,不得不出动二十余京畿精骑出镇远行迎接,一旦找寻不到踪迹,青马驿肯定就要跳过当地官府,直接通知二十里外的那支驻军了,毕竟这伙送旨宦官象征着离阳赵室的天家颜面。徒步进入北安镇的刘公公一行人已是饥肠辘辘,于是经过那座格外人声鼎沸的酒楼,闻着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那股子浓郁酒味,难免都有些意动,刘公公自觉有些对不住两位累得像狗的同僚,就笑着说大伙儿去酒楼打打牙祭如何,身材高大且气势凛然不似阉人的马公公比较谨慎,虽未拒绝,仍是建议最好回青马驿换一身寻常服饰,体型臃肿却能够在皇宫内身轻如燕健步如飞的宋公公本想说多大点事啊,难道这北凉王府的眼皮子底下还能有刺客行凶不成?只是既然印绶监“大掌柜的”刘公公点了头,这位到了北凉道辖境就没怎么顺气过的宋公公,也只能悄悄把话咽回肚子。
回到青马驿一番洗漱更衣过后,三名大太监身边仅有那位姓钱的御林军统领跟随,四人一起步入名字就叫“酒楼”的那栋酒楼,因为隔壁就是北安镇最负盛名的勾栏,依稀可闻那些软糯诱惑的莺歌笑语,这让刘公公没来由一阵哑然失笑,如果四人的喝酒之行传入京城那边,多半会以讹传讹变成印绶监的太监上青楼?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酒楼有三层,虽是深夜,一楼大堂依然人满为患,二楼座位也所剩不多,擅长察言观色的酒楼伙计就给四人领到视野最佳的顶楼雅间,说是雅间,其实就是用绣工精致的大幅落地屏风隔断而已,宋公公落座后,舒舒服服瘫靠在剖开后木心天然呈现葫芦状的黄花梨木椅背上,轻声笑道:“这儿格局倒是跟咱们那边的坊市有些相像。”
换过衣衫更像一位关外大汉的马公公环视四周,还算满意,相比底下两层都要安静素雅许多,眯眼点了点头。
刘公公跟那位肩头搭有一块棉巾的酒楼年轻伙计和颜悦色道:“蓟州老窖,江南杏花酿,熟花大酒,各来两壶,至于菜肴点心,你们酒楼看着办即可。”
年轻伙计笑逐颜开,弓着腰溜须拍马道:“这位老爷可真是行家,当得酒仙的称号喽,寻常客人到了咱们酒楼,出手阔绰是不假,可多是拣选西蜀贡酒剑南春烧来喝,在小的看来那酒好是好,论醇厚余味其实比不得熟花,论入喉烧烈,更是远远不如咱们北凉地道的绿蚁,对了,四位爷,小的多嘴一句,咱们酒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到了这里,只要客官想喝绿蚁酒,一律不收银子,想喝多少都行!”
宋公公好奇问道:“就算喝十坛八坛的也不要钱?真不怕喝穷了你们酒楼?又如果有人到了你们酒楼只喝绿蚁酒,你们这个规矩还作数?”
一提起这茬,原本谄媚弯腰的年轻伙计顿时自豪道:“作数,怎么不作数!来者是客嘛,咱们掌柜早就发话了,肯喝以及能喝咱们北凉绿蚁酒的好汉,喝垮了他这份营生算不得什么,就当跟豪杰们交了回朋友,掌柜的为此还特地立下个规矩,谁要能一口气喝掉六壶本楼的招牌绿蚁酒,别说一桌子酒席的银子都免了,便是想去隔壁那栋楼睡一晚,咱们酒楼也一并帮着掏腰包!”
刘公公微笑道:“这般开门做生意的酒楼,还真是少见,有些意思。”
宋公公嘿嘿一笑,双手扶着古色古香入手舒适的椅沿,打量着那个伶牙俐齿的年轻伙计,“看来你们掌柜的虽然满身铜臭,倒也算不得俗人,今儿咱家……今儿爷心情不错,就给你们掌柜一面儿,让他来给我身边这位刘老爷敬一杯酒,实话告诉你,这份面子,错过了可就这辈子都捞不着了。”
年轻伙计听着这个胖子的满嘴中原官腔,摆出的架子真是比郡守老爷还要大了,其实内心腹诽不已,不过脸上没流露出丝毫,讨饶道:“这位爷,真是对不住了,咱们大掌柜不是咱们北安镇上的人物,就连小的也没见着过一眼,不凑巧,管事的二掌柜,刚好在隔壁那地儿有桌推不掉的饭局,不过几位爷放宽心,就冲你们点的六壶酒,只要二掌柜回了酒楼,小的立马去他跟前知会一声,怎么也不会让二掌柜错过了四位老爷。”
又没能称心随意的宋公公已经有几分不悦神色,正要发作,只是眼角余光瞥见刘公公从钱囊中掏出一快分量不轻的银子,没有跟一般豪客那般径直抛给酒楼伙计,而是搁在桌面上,缓缓向前推去,笑道:“赏你的,别嫌少。”
年轻伙计本就对这位坐在主位的老人观感最好,就像慈眉目善的富家翁,也像是书香门第里走出来上了年纪的读书人,对谁都和和气气的,这在兜里有钱没钱都是大爷的酒楼,很少见。
年轻伙计犹豫了一下,就听到那名先前一直沉默寡言的魁梧中年人冷声道:“让你收下就收下。”
等到那名年轻伙计小心翼翼收起银子离去,刘公公小声问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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