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精校版]

第76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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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凤年平静道:“我二姐曾在上阴学宫说过宋老夫子改得狗屁不通。”
齐练华问道:“那你就不好奇徐渭熊到底是谁家女儿?”
徐凤年被触及逆鳞,难掩怒意,“关你屁事!”
齐练华眯眼笑道:“徐凤年啊徐凤年,你还真是跟你爹徐骁差不多德性。”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我敬老先生对西楚忠心,在北凉王府潜伏多年守护亡国公主姜泥。但老先生别以为真能在徐家为所欲为。”
老人不以为然,面带讥讽,“哦?”
不知何时,两人所站位置变成了刀甲齐练华背对陵墓大门,徐凤年背对两块墓碑。
然后两人几乎同时踏出一步,然后几乎同时踏出一步的脚背就被对方另一只脚踩住,徐凤年双指做剑戳中老人眉心,老人竖起手掌看似轻描淡写拍在徐凤年胸口。
老人身形旋转如陀螺,卸去指剑的同时,大袖飘荡,卷起漫天风雪,形成地龙汲水的景象。徐凤年被掌刀推向墓碑,一手绕后贴在墓碑上,轻轻一推,借力前冲。
身形在空中的徐凤年双指并拢依旧,在老人头顶处倾斜一抹,磅礴剑气顿时当空泼洒而下。
老人嗤笑一声,他的步伐迥异于世间武夫,两脚稍微内倾,一手负后单手握拳,在一条直线上踩出连串碎步悍然前踏,躲过了那抹剑气,刚好一拳砸在徐凤年肚子上,拳重如擂鼓,借势反弹后五指立即松开,又是一掌推去,徐凤年倒飞出去的身体在雪夜中炸出类似辞岁爆竹的刺耳声响。刀甲齐练华的拳也好,掌也好,步伐也好,其实都很简单干脆,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曾经自负与世为敌的王仙芝,快如奔雷,劲如炸雷,只以徒手迎敌,不屑天下神兵利器。
徐凤年其实没有如何重伤,只是被老人一招击退,心潮起伏,体内本就絮乱的气机愈发跌宕,如同沸水添油。这让他对春秋刀甲重新有了认识,原本以为齐练华至多跟隋斜谷在一个水准上,看来应该起码还要高出一线。
如果在流州斩龙之前,徐凤年自信就算刀甲倾力而为,自己就算再大意,也不会如此狼狈。
徐凤年落定后,嘴角渗出血丝,只是根本就不去擦拭。顾不得,也无所谓。
徐凤年经历过的生死大战,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老人啧啧道:“就你现在的糟糕处境,至多也就用上三招来拼命。遇上一般的金刚甚至指玄高手,三招差不多也够了,可惜遇上我。”
徐凤年平静道:“不用三招,就一招的事情。”
老人问道:“就算死,也要护着身后两块碑?人都死了,碑有什么用?你徐凤年不是北凉王吗?不懂取舍?”
老人大概是真的老人,话有些多,此时仍是“好言相劝”道:“小子,世间美人,那是雨后春笋年年出,便是兵源,也是野火烧不尽,一茬复一茬。但是有两样东西,很难补充,一是沙场上的铁甲重骑,少一个就是少一个,很难迅速填补。再就是江湖高手,每一人都是需要天赋、际遇和很多年时间打熬出来的。尤其是你徐凤年,要惜命啊。你要是死了……”
雪势渐大。
徐凤年没有理睬老人的絮叨,做了一个抬手式。
手中多了一柄雪刀。
但是老人突然感伤起来,负手望天,“北凉,以一地之力战一国,你要是死了……”
老人自说自话,神情萧索,“北凉有没有北凉王,我根本不在意。但是徐凤年死不死,我齐练华怎能不在乎。”
徐凤年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茫然。
被刀甲齐练华一拳一掌击中后,体内气机竟然在经历过初期的剧烈震荡后,竟是有了否极泰来的迹象,开始趋于稳定。
老人一脸气恼,瞪眼道:“小子才知道我的良苦用心?”
徐凤年一头雾水,但依旧握住雪刀,疑惑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曾言“风雪夜归人”的老人越发恼火,“你小子不是浑身心眼的伶俐人吗,怎的如此不开窍了?!”
徐凤年也火了,怒目相视。
看着倔强的年轻人,老人好像记起了一些往事,跟这个世道强硬了一辈子的执拗老人也心软几分,语气柔和,有些无奈道:“怕小子你猜不出,我不是取了个化名‘吴疆’吗?”
徐凤年哭笑不得,“我不是猜出你是齐练华和春秋刀甲了吗?”
火冒三丈的老人突然重重一跺脚,整座陵墓上空的风雪都为之凝滞停顿,“徐骁就没跟你说过他老丈人不姓吴?就算徐骁那王八蛋没说,素儿也没跟你提起过?没跟你说过当年有个姓齐的刀客,在吴家剑冢为了个吴家女子大打出手,差点拆了半座剑山?!”
徐凤年转过身,看不清表情,语气听不出感情变化,“没有。”
“没有?!”老人是真动了肝火,指着徐骁的墓碑破口大骂道:“好你个锦州蛮子,当年为了娶我女儿,你说不跪天不跪地,就给我这岳父跪上一回!好嘛,屁大的小校尉,手底下几百人,就敢威胁要是不答应,将来一定带兵灭了大楚!老子当时就该一掌劈死你!”
当老人沉默后,只有满园风雪呜咽声。
老人眼神慈祥,又有满脸愧疚,凝望着那个比徐骁要顺眼太多太多的年轻背影,缓缓说道:“我第一次偷偷见你,是徐家铁骑赶赴北凉途中,也是这般的风雪夜,在一座小寺庙内,你被你娘亲责罚通宵读书,你小子就手捧书籍,坐在大殿内的佛像膝盖上,就着佛像前的长明灯,一直读书到了天亮。旁边四尊天王相泥塑或带刀佩剑,或面目狰狞,灯火幽幽,殿外隆冬风雪似女鬼如泣如诉,成年人尚且要发怵,你这孩子独独不怕。我就在梁上看了你一夜,真是打心眼喜欢啊,不愧是我齐练华的外孙!”
老人心胸间涌起一股因子孙而自傲的豪迈气概,“我不认徐骁这个女婿,却喜欢你这个外孙!哪怕素儿不认我这个爹,我仍是厚颜来到凉州,等素儿病逝后,便隐姓埋名当个下等仆役。我齐练华是谁?能与大楚国师李密在棋盘上互有胜负,能与太傅孙希济煮酒而谈指点江山,能与叶白夔在沙场上并驾齐驱,能让棋待诏曹长卿敬称为半师!”
始终背对老人的徐凤年蹲下身,望着那两块墓碑,问道:“为什么当年不明媒正娶了外婆?而是让外婆跟我娘亲在家族白眼中相依为命。”
老人默不作声,眼神满是哀伤悔恨。
徐凤年轻声道:“江山美人江山美人,江山在前美人在后,是不是你觉得江山社稷更重?或者觉得大丈夫何患无妻?你这位大名鼎鼎的春秋‘添花郎’,觉得女子只是那人生一世那锦上添花的点缀物?”
徐凤年又问道:“为什么京城白衣案,你不护着我娘亲?”
没有等到答案,徐凤年嗓音沙哑,自顾自颤声道:“所以我不知道我有一个外公,只当他早就死了。他是姓吴还是姓齐,是大英雄还是小人物,根本不重要。”
老人久久后喟叹一声,无言以对。
徐凤年在坟前盘膝而坐,弯腰伸手拂去碑前的积雪。
齐练华走到碑前,低头看着徐骁的墓碑,淡然道:“等我闻讯赶到太安城,已经晚了。”
老人自嘲道:“你不认我这个外公也好,觉得那个叫齐练华的家伙冷血也罢,我都认为不管如何不中意自家女儿挑中的男子,但嫁出去的闺女,也就等于是泼出去的水了。而且那时候,三个刀甲也杀不死正值天命所归的离阳皇帝赵惇,既然如此,至于元本溪韩生宣柳蒿师之流,只要徐骁在世一天,那都得是他徐骁应该挑起的胆子,徐骁做不到,还有我女儿吴素的子女。”
老人转头看向不断用手扫雪的徐凤年,轻声道:“道教圣人有言生死如睡,睡下可起,为生。睡后不可起,为死。故而此间有大恐怖,人人生时不笑反哭,便是此理。佛典也云息心得寂静,生死大恐怖。”
老人也蹲下身,洒脱道:“也许你是对的,徐骁比什么春秋刀甲大楚书圣强上许多,只是我不愿意也不敢承认而已。”
老人看着徐骁的墓碑,笑道:“到头来,终究没能喝过一杯你敬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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