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精校版]

第6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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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东边幽州方向举目望去,只见驿路尽头扬起一阵尘土,老板娘仅是轻轻瞥了眼,驿路之上经常有北凉骑军过往,她早就琢磨出门道了,看样子,也就是一百多骑的架势,这在咱们盛产铁骑和大马的北凉真不算什么事。老板娘看到酒肆内外不管坐椅子还是坐凳子的,都跟火烧屁股似的,全都站起来,眼神炽热,比看见女子春光乍泄还来得入迷,这让妇人有些纳闷,难不成是什么大人物驾临?她只是个只卖得起绿蚁酒的乡野村妇,江湖也好,庙堂也罢,很多东西就算听进了耳朵也都从不记在心上,一个每天数着那么一小堆铜钱就知足的妇道人家,难道还要去替北凉王操心军国大业不成?这段时日听多了酒客唠叨什么吴家剑冢之类的,她也只当耳边风,她狠狠盯着所有离开位置的酒客,生怕他们趁机脚底抹油,把酒钱给逃了。老板娘方才忙碌了半天,总算能歇口气,又有心思去打量那位要了好些绿蚁酒的年轻人了,她抿着嘴笑,谁说只准男子看那美人的,女子也喜欢多看几眼英俊男人的,此时那人也跟着站起来,就站在驿路边酒桌旁边的大槐树荫下,双手笼着袖口,她看着他的侧脸,羡慕他生了一双勾人的眼眸子,而且看她的时候也没有寻常汉子那种恨不得吃人的眼光,干净的,就像村子里的那口上了岁数的水井,捞上来的井水常年格外清澈,舀上一瓢解渴也好,拿来酿酒更好。妇人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出声,觉着也不知哪家的小婆姨有这份福气,每天能给这样俊俏的小哥儿盯着瞧,换成是她,都舍得少吃些饭食,攒钱去买那从未用过的胭脂水粉涂抹在脸上喽。
老板娘所料不差,的确是一百骑从这里往凉州境内走,只不过连她这种从不知江湖是何物的女子,都瞧出了那一百骑的不同寻常。骑士都是用剑之人,既不像北凉骑军那般披甲负弩,也不像大人物的扈从那样衣衫鲜亮,每个人的脸色都跟石头一样硬,许多剑士看着得有七十来岁的高龄,可骑马而过的时候那腰杆就跟竖着的军伍枪矛,那股精神气万万不是村里老人能有的。尤其是当这一百骑几乎同时望向酒肆时,不光是她这个老板娘吓得往后退去,几乎所有人都退了,可不知为何,百余剑客在为首那一骑目不斜视地策马奔过后,都没有停马,老板娘如释重负,不停下来才好,否则她还真不敢收他们酒钱。
给吴家一百骑故意忽略的年轻藩王放下手臂,最终还是没有出声,难免有些尴尬。他徐凤年当然比在场诸人要知道更多,当头一骑吴六鼎有心视而不见,之后的剑奴也就只能跟着这位剑冠继续前行。徐凤年倒没有什么恼火,坐下来继续跟老板娘要了半斤绿蚁酒,反正自己的心意到了,吴家百骑领不领情无所谓,总不能非得自己拿热脸贴冷屁股去吧?如果不是看在那位才见过一面的吴家太姥爷的份上,他也不会到凉州边境上等候。既然吴六鼎这小子要摆架子,就让他摆去,徐凤年也不至于给他穿什么小鞋。
徐凤年脸色平静喝着酒,心中思量权衡着那吴家百骑的战力,吴六鼎和第二骑翠花后头的六七位,都称得上入品的顶尖高手,要是在战事胶着胜负只在一线之间的关键时刻,给这百骑百剑一个直插敌方大将所在的平坦线路,谁拦得住?拓跋菩萨不用考虑,这位北莽武神只要身在战场,根本不需要谁替他护驾,洪敬岩应该也能应付得下来,慕容宝鼎估计也要难受。不过两军对垒,这种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传说,在春秋之中就很罕见了,尤其是随着几种便于组装又威力惊人的大弩出现,很难有人能够如演义小说中做到杀穿战阵甚至几进几出的壮举,要知道一张数名锐士合力踏出的一根鱼凫踏弩,威力之大,被江湖誉为“半百飞剑”,那就是在鱼凫弩去势还未减弱太多的五十丈射程之内,一根鱼凫弩就是一柄剑仙的飞剑!难以躲避,更别说正面抗衡。
如果不是被王仙芝打破了高树露体魄的话……徐凤年想到这里,自嘲一笑,世上没有什么如果啊。
徐凤年呼出一口气,酒肆那些来这里碰运气的家伙在一饱眼福后,都乘兴而来乘兴而去,许多人在结账的时候都多掏了些酒钱给卖酒妇人,很快酒肆就走得干干净净,那几个挎刀壮汉临走前,不忘对请客喝酒的徐凤年示好地抱拳告辞。徐凤年依旧坐着温吞喝酒,虽说时不时跟妇人唠嗑些庄稼收成的琐碎言语,但自然不是对那老板娘有什么非分之想,那风韵犹存的妇人也没天真到以为这年轻人有何遐想,借着话头,当下又没有什么生意需要伺候,她便坐在桌对面,拎了坛绿蚁酒和几碟自制下酒菜,说是送他喝的,反正值不了几个铜钱。两人闲聊之际,终于又赶来三个客人,一老两小,都背着行囊提着木杆子,就在徐凤年隔壁桌坐下,不是什么有钱人家,老人只要半斤绿蚁酒,两个少年只能闻着酒香,眼巴巴看着家中长辈眯眼陶醉饮酒。
一个下巴上隐约有些青渣子的壮硕少年低声问道:“爷爷,刚才咱们看到的那拨剑士,真是吴家剑冢的剑客吗?”
老人点了点头。
另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生得不俗气,唇红齿白,倒像是个女子,要是前些年给那些喜好男风的将种子弟不幸遇上,那就真要生不如死了,好在如今北凉境内许多座州郡大牢里,还蹲着许多跋扈子弟在吃牢饭呢,比起以前的北凉实在是要讲规矩太多,再说了许多富人都搬出了北凉,今儿多了个流州的北凉道,真是难得的太平世道。老板娘招呼好三位囊中羞涩的客人后,坐回座位,看了眼那秀气少年,下意识就转头看了眼桌对面的公子哥,嗯,还是眼前这位俊俏许多,这随意一瞥,不曾想给那公子哥抓了个正着,妇人看到他似乎有些无可奈何,她忍俊不禁,也没啥不好意思的,都是快有儿媳妇的女子了,脸皮子薄不到哪里去,妇人直爽笑道:“公子,你长得可比咱村子里最俏的闺女还好看,你爹娘肯定也好看,我多瞅你几眼,公子你可别生气啊。”
徐凤年笑道:“老板娘,你瞅就瞅,我也不管不住你眼睛,可等会儿结账能把零头的铜钱略去吗?”
妇人哈哈笑道:“那咋行,我可都送你一坛子上好绿蚁酒了,等会儿酒钱一个铜板都不能少。要是公子哥能让我摸两把捏两下,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徐凤年无奈道:“老板娘你这生意做的,真是怎么都不亏。”
妇人毫不遮掩爽朗笑着,徐凤年看着她的笑脸,也跟着笑起来。西北边塞的女子,比起江南那边烟雨里长成的女子,自然少了那份百转柔肠的婉约,却也多了唯有这方水土才能养育出来的英气,徐凤年喜欢眼前妇人这样的笑容,就像他喜欢北凉一样。对于在北凉长大的徐凤年来说,祖籍所在的辽东,反而从来称不上“家”这个字眼。
隔壁清秀少年听着徐凤年跟妇人的谈话,有些皱眉头,那高大少年偷偷瞄了眼老板娘“撞在”桌沿的胸脯,咽了咽口水。跟徐凤年并排而坐的老人则神情平静,端着酒碗,每喝一口酒前都要闭眼闻一下酒香,如果仔细观察,老人和两个少年,手掌的虎口位置都有着厚实的老茧,显然是摸多了物件的缘故。徐凤年自然早已看到,只不过并不想去深究,穷习文富练武,这三人分明是常年练枪之人,至于为何如此寒酸落魄,连练习抖枪的枪杆子都是最粗劣的白蜡杆子,谁家还没有一本不愿再去翻开的难念经书?
秀气少年压低嗓音,咬牙切齿说道:“爷爷,听说荀家搬去中原了,姓贺的魔头肯定也跟着,咱们咋办?”
老人眼神复杂,低头喝了口酒,抬起头语气淡然道:“先练好自己的枪术,就算他现在站在你们跟前,让你们两个刺出一百枪,你们也没办法伤他分毫。”
少年愣了愣,眼眶湿润。
健壮少年小声道:“我咋听说姓贺的加入了鱼龙帮?还弄了个舵主当,比起他在荀家更不好惹了。”
老人瞪了一眼,结实少年马上噤声,那个秀气少年眼睛一亮,老人马上沉声道:“去中原也好,在鱼龙帮也罢,你们当务之急是好好练枪,只要爷爷还没死,你们谁敢偷跑去找他报仇,我就把你们驱逐家门!”
高大少年小声嘀咕道:“月棍年刀一辈子的枪,就我这天赋,十辈子也练不好枪。”
老人一拍酒碗,怒道:“屁话!当年王绣练了不过四十年枪,就是跟李老剑神并肩齐名的四大宗师之一了!年刀?顾剑棠练了一年就当上天下用刀第一人了?咱们那位继王仙芝后登上天下第一宝座的王爷……”
说到这里,老人顿时语塞,因为老人猛然发现那位年轻藩王似乎还真没有练太多年的刀。
高大少年偷着笑,就连那个清秀少年也被逗乐了,原先脸上浓郁阴霾也淡了几分。
老人摇了摇头,继续喝酒。
“爷爷,咱们凉刀,还有北蛮子的弯刀,加上南疆那边燕敕王大军的腰刀,并称天下三大名刀,你给说道说道呗?”
“练你的枪!再好的名刀,那也是别人的,你就算只有一杆木枪,那也是握在你自己手里的。”
高大少年好奇心很重,对中原江湖更是充满梦想,委屈道:“说一说又不掉块肉。”
另外那个北人南相的少年就要安分守己许多,只是问道:“爷爷,上次你说咱们北凉军的练枪之法不得其法,这是为何?”
高大少年嘿嘿笑道:“爷爷这是吹牛皮呢,咱们北凉军里可是有徐偃兵韩崂山这两位枪仙师弟的,哪里轮得到咱们爷爷说三道四。”
秀气少年怒气冲冲道:“我们爷爷怎么了?当初比王绣还厉害的那个吴金陵,刚练枪那会儿,还跟咱们爷爷讨教过握枪之术呢!”
高大少年做了个鬼脸,“天晓得是不是爷爷吹牛皮不打草稿。”
老人也不生气,大口喝酒,陷入沉思。
最后悠悠然回神,轻声感慨道:“不说当年整个北凉都算天赋最好的吴金陵,枪仙王绣和徐偃兵韩崂山三个师兄弟,论枪法造诣和枪术高低,爷爷年轻时候就比他们差了许多,以后差距也只有越来越大的份,这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只不过你们要记得一件事,天底下不管什么兵器,都是给人用的,高手有高手的用法,普通习武之人又有普通人的练法。就说那吴金陵,九岁入武品,十二岁入二品,十七岁跻身金刚,枪在他手里,就跟被赋予神通一般,随便耍都能有一股子先天的灵性,可即便如此,在他十四岁那年,还是遇上了一道门槛,爷爷也正是在那个时候随口说了几句握枪心得,那之后,吴金陵便茅塞顿开,从头开始练枪,可惜啊,天妒英才。”
一直在旁听的徐凤年微笑开口道:“吴金陵的夭折,也不见得全是天妒英才,练武一途,太过一帆风顺不是好事,江湖上有宿敌一说,往往相互敌对的两人,更能在武道境界上稳步攀升,不管速度如何,可始终都在进阶,大概是因为有磨刀石,枪仙王绣如果不是去了一趟北莽,也未必有日后的宗师成就。而且我也听人说过,在武学上,很忌讳宁为鸡头不做凤尾,练刀习剑或者是练枪,到了一个境界后,都不谈什么天下剑术前三甲或者用刀第几人,都是直接奔着江湖第一人去的,要不然王仙芝坐镇武帝城那一甲子里,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去自取其辱。”
老人笑了笑,没有说什么,道理这东西,只要是习武世家,哪家长辈不是张口就来,在老人看来,那些徒有虚名的“名师”,一百个也比不上一个“明师”。再者,到了老人这个岁月,年少时有再多的雄心壮志,年复一年也早就给磨光殆尽,尤其是听到那些虚无缥缈的天下第一第二第几的,更是提不起兴致。不过老人出于礼节,还是面朝那个口气不小的年轻人,抬起手中酒碗,算是敬酒,那个年轻人也跟着举碗,各自一饮而尽。
高大少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牛犊性子,看到这个年纪不大的家伙竟然连吴金陵都听说过,一肚子疑惑,毕竟吴金陵虽然在他们家乡那边被提起的次数不比枪仙王绣少,可因为英年早逝,更是醉死街头这么个不光彩的死法,又隔了好几十年,在北凉其它地方都极少有人知晓这个名字。少年忍不住问道:“你咋知道的吴金陵?”
徐凤年笑道:“听朋友提起过。”
那个秀气少年兴许是刚才见到这家伙跟老板娘眉来眼去,十分厌恶,转过头望着驿路独自发呆。
徐凤年瞥了眼那三杆长短不一的白蜡木杆,突然随口说了一句,“老先生两位晚辈,一位半年前就该换杆子了,更长三寸,另外一位当下就该增重六两。”
两个少年听得一头雾水,老人眼睛一亮,然后迅速黯然,实诚道:“没钱啊。”
徐凤年点头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老先生,我倒是还剩下些酒水钱,要不请你再喝两斤酒?”
妇人当然高兴酒客多喝几碗酒,尤其是眼前这位相貌英俊的年轻人,不等那老人答话,就屁颠屁颠去拎酒了,这无形中倒是给了老人一个台阶下,大概是相信自己颠沛流离多年磨砺出来的眼光,信得过这个年轻陌路人,抱拳笑道:“那老朽就谢过了。”
老人虽然历经坎坷,却也仍是性情豪爽的脾性,让高大少年换条长凳坐着,邀请徐凤年坐在手边位置上,老板娘又添了些酒肉,碟子不大分量不足,但好歹是不要人银子的,否则她就是败家娘们了。
老人用袖子擦了擦酒,笑道:“这位公子的看法准,很准。也练枪不成?一般说来,没有十几二十年功夫,可瞧不真切我那两孙儿的深浅。”
徐凤年摇头微笑道:“我不练枪,不过身边有些人是此道高手,看久了也略懂皮毛。”
老人玩笑道:“如此说来,公子更该是高手了。”
徐凤年也玩笑道:“大概算是有一点点高。”
那清秀少年冷哼一声,高大少年则忍着笑意,真是没见过这么没羞没臊的人物。
老人也不以为意,与人相处,不怕那些把小毛病摆给别人看的,就怕那些心机深沉的家伙。老人叹了口气,感慨道:“别看时下离阳军伍如何盛行白蜡杆枪,其实在枪谱上这种材质一向是下下等,风评极差,太软了,那股子韧性都是虚的,门外汉耍起来好像是能抖出些漂亮的枪花,可大街上那些卖把式的,什么喉咙顶枪尖,枪身弯出一个大弧的,哪一杆不是白蜡杆子枪?给他一杆北凉枪矛试试看,敢吗?说到这个,咱们北凉真是下了大血本,天下制枪名木,首选广陵道上的赤白双色牛筋木,旧南唐的剑脊木和红棱木,还有稍逊的檕条茶条,都是好东西,可没一样是在咱们北凉,到头来,咱们北凉少见那产自豫东平原的白蜡枪,倒是其它藩王境内风靡一时,为啥?还不是用料便宜,士卒上手快,演武练兵的时候瞧着也好看。老朽听说咱们边军,不提锐士沉重铁枪的话,不论骑步,都是其劲如铁的好木,光说这笔钱,就不知道花销了多少真金白银,尤其是还要从别地运入北凉才能制枪,就更加昂贵了,一杆好枪的养护,更是大吃银子的事情,毕竟每年那么多养枪的桐油估计就逃不掉。所以说啊,咱们北凉铁骑的雄甲天下,可不仅仅是因为北凉健儿天生膂力过人那么简单。”
徐凤年深以为然,抿了一口酒,点头道:“正是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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