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精校版]

第50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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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哪个村子没一两个惹人笑话的傻子,孩子他爹娘也早都认命了,好歹是个带把的,以后多花些钱,随便找个女子娶回家,再不济也能继承香火。不过余家村这段时日都在啧啧惊奇,三伢子不知怎么的就开窍了,以前见人就只知道笑,流哈喇子不停,如今竟然干干净净,还知道辈分不差跟村里长辈问好。隔壁相对富裕殷实的宋村才有一间茅舍村塾,不属族塾宗学,所以对外姓子弟都愿收下。本名余福的三伢子就跑去蹲在窗外听先生授课,每天回村子就在地上鬼画符,后来村人才知道那确实是书上的字,那位不知有没有功名在身的塾师二十年前在村子里落脚,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所授课业也不过是“三百千”这启蒙三板斧,并不稀奇,从未有惊人之语,应该只是个粗通文墨的腐儒,何况外乡口音浓重,让入学稚童很不习惯。花甲之年的塾师不知怎么对三伢子上了心,不光是故意在窗外放了一张小板凳,在闲暇时还有意无意传授这孩子叉手作揖行路视听等诸多儒生入门礼仪,既然没有去跟余福爹娘索取贽见礼金,也就更没有让孩子行叩拜入学礼。
宋村村头有一株大腹空空仍是翠意森森的老槐,老槐傍石临水不知几百年。反正宋家谱牒上溯四百年,宋氏这一脉老祖宗仍是不如老槐年长。一名背负桃木剑和棉布行囊的年轻道士走在弯曲泥路上,站在老槐树下一眼望去,豁然开朗,三座村庄连绵而去。冬日小溪水势颓然,许多处水落石出,有乡野罕见俊雅气质的道人沿着众人常年踩踏出来的小径蹲在溪边,掬起一捧沁凉溪水,轻轻洗了把脸,耳中有鸡鸣犬吠,满脸笑意,站起身,岸上蹲着几个年龄不同的村童,胆子大一些的,问他是不是可以捉妖驱鬼的神仙,袍子素净的道士笑意温醇,摇了摇头,失落的孩子们顿时鸟兽散。道士步入村庄,屋前有许多老人拎着内嵌铁皮装有炭火的取暖竹笼,懒洋洋坐在树墩子上晒着太阳,遇上不易见到的道士,眼中都有些质朴的好奇和敬意,又不知如何寒暄才算礼数,生怕惹来道士心生不快,就都只是笑脸相向。眼神清澈的年轻道人本就生得面善,也没有如何刻意还礼,在村子里走走停停,一直循着琅琅读书声走到村塾前,看到那个坐在窗下小板凳上摇头晃脑的余福,背影瘦小,浑然忘我。年轻道人驻足不前,收敛视线,悄悄振衣拂尘,这才走上前去,站在余福身边,一起听那数声。塾中老学究定下读书段落后,并没有正襟危坐,而是站在余福另一侧窗口,一手负后一手拿书,时不时点点头。孩子们背诵完书,年迈塾师正要开口,不经意间看到窗外的道士,一脸讶异,快步走出简陋茅屋,年轻道士作揖道:“小道李玉斧,曾在武当山修行。”
受了一揖的塾师受宠若惊道:“原来是武当山上修道的真人,在下许亮,愧为人师,有误人子弟之嫌。授业解惑若有不当之处,还望真人不吝指教。”
年轻道士摇了摇头,微笑道:“许先生言重了。小道这次游历四方,回山之前斗胆寻觅一桩机缘,以后可能还会有不少叨扰。”
在稚童面前一直刻板严厉的许亮哈哈笑道:“真人客气了,客气了啊。”
当今朝廷崇道尊黄老几乎就没有一个止境,只要不是那些披件道袍成心坑骗愚夫愚妇钱财的野游道士,朝野上下都对记录在册名副其实的道人十分尊敬,天下道观林立,又以龙虎山和武当山两座仙山执牛耳,在乡野村夫眼里,只要是这两个洞天福地走出来的道士,不论年龄,就当得真人二字。如果不是这个自称李玉斧的道士太过年轻,肚里确有一些墨水的许亮都要毕恭毕敬尊称一声仙人了。至于什么祖庭之争,以及仙人飞升,这些村子哪里顾得上,就算听说也只能咋舌。眉清目秀的余福从板凳上站起后,也没有离去,就在一旁安静聆听。许亮看了一眼这个他以为有灵气的孩子,半真半假笑道:“真人既然是寻机缘来了,赶巧儿瞧一瞧这孩子,姓余名福,姓与名都普通,可叠在一起,就不俗气了。余福余福,余生积福,多好的名儿。许某年轻时也学过一些皮毛的面相,只觉得虽然谈不上如何富贵,可就是打心眼觉着喜气,李真人,要不你开一开天眼?”
李玉斧蹲下身,凝视那个不怯生对自己对视的余福,轻声道:“小道也不敢妄言。”
没能听到溢美之词的老人有些遗憾,不过历经风雨,也知道很多福缘强求不得,否则他也不会甘于寂寥,在这个村子当穷酸塾师。
然后余家村莫名其妙就住下了一个姓李的道士,他也没有跟村民借宿,山上多青竹,花了半旬时光搭建起了一栋竹屋,得闲时就编织竹筐竹篮,分发给村里百姓。若是有村人送来自酿米酒或是饭食,他便还上一大筐冬笋。还不厌其烦地帮许多孩子劈竹做笛,教他们吹笛。村民有一些红白喜事,都愿意找他帮忙搭把手,如果有人惹上了小灾小病,这个年轻道士也都会主动去深山采药,甚至像个郎中,帮人望闻问切,默默疏导经脉。久而久之,不光是附近几个村子,方圆百里,都知道了余家村祖坟冒青烟,竟然能让一位年轻的神仙留在后山结茅修道。许亮得闲时就去竹楼跟李真人讨教修道之法,余福也常去。爆竹声中辞旧岁,去把新桃换旧符。一直在村子里抬不起头的余福爹娘觉得极有面子,因为李真人竹门所悬那幅春联,是他们家小子写的,自打李真人来了以后,又跟余福亲近,余福爹娘在村子里说话嗓音都大了几分。村子几个生得还算俊俏的少女,每次在村里青石板小路上偶遇年轻道人,都会眉眼弯弯,垂首含羞慢慢走,擦肩而过,又会悄悄回首。一些个已为人妇的女子,就断然不会如此含蓄,跟俊雅年轻人一起在溪畔青石捣衣时,言语无忌,每当她们看到那身穿道袍年轻道士面红耳赤,妇人都会相视大笑,暗道一句真是脸皮薄的俊哥儿,以后若是他还了俗,谁家女子能嫁给他,那可就是天大福气喽。
一转眼就是冬雪消融,蓦然春暖花开,杨柳吐嫩黄,青鲤来时溪声碎碎念。
每日清晨时分,旭日东升,爬上山头,早起农作的村民都可以看到赏心悦目的一幕,在李真人带领下,一帮孩子有模有样在竹楼前一起打拳,说是练拳,其实也就是在那儿画圆,不过远远看着真是好看。
日复一日,春去夏来,李真人除了相貌太过雅意,其余方面都已经跟村夫无异,采药卖药所得都给了村里几位年迈孤寡,只要村子里有忙碌不及的农活,让孩子小跑几步去知会一声,他肯定会出现。先前谷雨之后有插秧,几乎每日都能在不同田间看到他弯腰的身形,竟是无师自通,插秧娴熟。约莫是受到他的感染,往年经常要为抢水一事大动干戈的三个村子,如今也和颜悦色许多,多了几分将心比心,少人许多仗势欺人。塾师许亮熏醉后总跟村人长辈唠叨别因为那些农活,耽搁了真人的修行,起先村人都有些忐忑,后来见李真人还是那个有求必应的李真人,也就心安。期间有人说亲眼看到有虎下山,李真人往那里一站,那头山中之王就乖乖掉头奔回深山老林了,见识浅陋的村人愈发觉得是假若世上真有神仙,也不过如此了。
夏秋之际的黄昏,山上暑气转淡,余福和塾师许亮都在竹楼前坐着乘凉,李玉斧坐在小凳上十指如飞编织一只竹篮。
跟李真人已经很熟悉的孩子托着腮帮蹲在旁边,问道:“武当山很高吗?”
李玉斧停下编篮的动作,柔声道道:“年纪小时,要走很久,可能觉得会高。长大以后就觉得不高了。”
孩子笑问道:“那武当山也会下雪吗?”
李玉斧抬起头望向对面高山,抿了抿嘴唇,然后点头笑道:“当然,我师父的师父,曾经背着我的小师叔上山时,就下了好大的一场雪。我记得小师叔跟我说过,第二天他被喊起床,站在小莲花峰上看去,就像一个个大馒头,让人嘴馋。”
余福又问道:“那我可以去武当看一看吗?”
李玉斧这一次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许亮不是那迂腐蠢人,慈祥看了一眼余福,摸了摸他的脑袋,转头望向武当李玉斧,轻声道:“既然有缘,怎么不带入道门,这对余福一家子来说都是天大的好事啊。”
李玉斧眼神坚定道:“我辈修道证长生,不悖人伦,不违情理。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老人感慨道:“既然真人都说了游必有方,那就是说远游并非不可,只要这孩子爹娘安顿好,没有后顾之忧,就已经是尽了孝道。”
李玉斧温暖笑道:“再等等,无妨的。”
许亮犹豫了一下,沉声问道:“李真人,有一事许某不知当问不当问?”
李玉斧点头道:“先生请说。”
许亮一咬牙,说道:“我趁着年关赶集,自作主张去城里问过了武当山的境况,听说当代掌教大真人姓李。”
住在此地,确是开门便可见山。李玉斧平静道:“正是小道。”
许亮如遭雷击,猛然站起身,嘴唇颤抖,不知所措。
李玉斧笑着放下编织一半的篮子,站起身把老塾师拉回竹椅子,然后继续劳作。
许亮失心疯一般喃喃自语道:“哪有你这样的神仙啊。”
又一年换桃符,李玉斧来到余福家中,是送一捧春联来了,余福他爹厚着脸皮跟李真人要了好几幅春联,连老丈人家和几个远房亲戚家都一个没落下。
在李真人就要转身离去时,余福的爹就涨红了脸,局促不安,欲言又止,他媳妇几次使劲拽他的袖口,这个汉子都没胆量开口。
汉子也知道这么僵着不是个事,听说书人讲过杀人不过头点地,汉子挠了挠头,从媳妇手里接过一只袋子,咧嘴憨憨说道:“李真人,我媳妇那个,又有了。而且这会儿世道太平,山里人也不怕多生几个娃,都养得起。我就想着能不能求真人收下余福做徒弟。万一这小子有了出息,咱们余家也跟着福气。李真人,家里没什么银钱,就积攒下这些,知道真人不图这个,只是要是能收下余福,就算是欠钱,咱以后也肯定还上。”
李玉斧推回钱袋子,然后牵起余福的手,一起朝这对夫妇深深作揖。
很少孩子直呼真名的汉子生怕李真人反悔,急匆匆喊道:“余福,还不给师父磕头!”
李玉斧松开余福的手,往后退去三步,双手叠在小腹。
余福跪地后,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当余福磕了第一个头后,李玉斧就已经抬起手臂,用袖子遮住眼睛,但仍然遮掩不住脸庞上的泪水。
这一年武当大雪,掌教李玉斧带回了一个叫余福的徒弟。
年轻掌教背着孩子上山时,昏昏睡去的孩子手里攥紧了一串舍不得吃的鲜红糖葫芦。
登顶武当后,背着徒弟的年轻道人远望,哽咽道:“小师叔,回山了。”
第九十五章 狗刨江湖
彩船这边也算耳目灵光,在林红猿显摆龙宫身份后,立即就请去二楼一间素雅舱屋,赵铸进屋后眼前一亮,有女子坐一片大绿蕉叶上,怀抱一架雁柱小箜篌,左手托持,右手扣弦而停,眼神水润,女子姿色并不出奇,只是生得纤细,风情柔弱,惹人怜惜。箜篌大抵起于西域,盛于南唐,止于离阳,因为当今朝廷某位女贵人不欲箜篌声传于朝野,加上名士儒生推波助澜,诋毁箜篌靡靡之音可误国,因此逐渐被相似的古筝压过一头。春秋名将之首叶白夔的妻子便曾以擅擘箜篌著称于世。赵铸快步走近蕉叶女子,一屁股蹲下,对清瘦女子摆摆手,示意她拨弦发音,闭上眼睛倾听,在女子指下后,缠绵悱恻,赵铸听得入神。徐凤年对这家伙刮目相看,林红猿挥退婢女,亲自斟茶时,小声解释道:“咱们殿下精通音律,琴筝笛鼓箜篌,都是行家老手。”
屋外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叩门声响,林红猿起身开门,快雪山庄的二等管事忍住激动,尽量以平声静气的语调说道:“禀告龙宫仙子,才得到消息,徽山山主轩辕青锋在主擂上挂起生死状,谁能在她手下撑下十招,徽山珍藏秘笈便可以随意挑选三本,如果谁能胜过她,徽山便奉谁为主。徽山山主还扬言如果今日无人应战,或是无人将她打落擂台,那么武林盟主就落入轩辕世家囊中。但是今天只要有人上擂,她出手就不再有丝毫留情。这会儿已是群情激奋,就等咱们庄主开擂。”
林红猿点了点头,那位管事低眉转身匆匆离去,心想那紫衣女子真是山庄的贵人,妄想以一己之力敌江湖,不论最终输赢,都是天大的噱头,反正对快雪山庄来说有利无弊。二十余艘大船渐次抛锚停下,围住一座湖上四方大擂,彩旗猎猎,一艘艘庞然大物之间又杂有上百艘略显寒碜的乌蓬小船,三教九流,气象雄浑,武林藏龙卧虎,江湖波澜壮阔。徐凤年跟赵铸林红猿都走到二楼船头,比起一楼的拥挤,二楼就要空荡许多,几个讲究架子的江湖豪客还兴师动众搬来了椅子,对徐凤年三人都有打量,不过大概是三人中除了青绿捧笏的林红猿还算有点风范,其余两位都不像是什么有斤两的货色,也都没有上心。赵铸摸了摸有些冻红的鼻梁,低声道:“本来还想着那抱箜篌的小美人如果是个杀手就好了,我这趟走江湖,除了给林小宫主做没半颗铜板工钱的苦力,就没见到什么大场面,再看看你那几次惊心动魄,人比人气死人啊。”
擂台上一袭紫衣盛气凌人站在中央,还真有那么点风华绝代的意思,今后注定不知有多少江湖俊彦要对这一幕难以释怀了。
徐凤年收回视线,讥笑道:“你在南疆筑起那么多京观,都是糊弄人的不成?”
赵铸憨憨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我今年可就没怎么闹腾了,纳兰先生说得好,与人为善,要与人为善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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