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精校版]

第3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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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功德骂了一声臭小子,缓缓走开。
李翰林犹豫了一下,朝陆斗三人摆摆手,跑着跟上,搂住老爹的肩膀,跟这位在北凉骂声无数、却仍是他李翰林心目中最为顶天立地英雄气概的老男人,一起前行,但做了个仰头举杯饮酒的手势,禀性难移地笑道:“爹,儿子挣了银子,不多,却总得孝敬孝敬你老人家,要不咱爷俩喝几斤绿蚁去?”
这一天城内离李氏府邸不远的一座雅致小酒楼,经略使大人跟当上游弩手标长的儿子,连酒带肉,才花去了寥寥十几两银子。
那些年,这个儿子经常在老人故意藏得不隐蔽的地方偷去动辄千两银子,去凉州或是陵州一掷千金,可李功德其实都不心疼。
更早时候,为了换上更大的官帽子,出手便是整箱整箱的黄金白银,李功德也不心疼。
这一天,才花了儿子十几两银子,老人就心疼得不行。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灯笼蝶
宋玉井是一名考评中上的捕蜓郎,虽然年纪不大,仅二十五岁,却已经在李密弼编织的那张大网上蛰伏了十二年,从无纰漏,因此才得以监视在朱魍名单上极为靠前的徐北枳。
北莽版图辽阔,而捕蜓郎和捉蝶女才寥寥数百人,若是人人都要单对单盯梢,未免过于捉襟见肘,足以见得徐北枳在影子宰相李密弼心目中的重要性,宋玉井盯了这名徐家庶出子弟已经六年,恐怕是世上对徐北枳生活习性最为熟悉的存在。徐北枳及冠以后便经常出门游山玩水,这一次携带侍童王梦溪两骑出行,宋玉井起先也并没有觉得如何异常,只是当朱魍内部代号六的弱水茅舍传出那个惊人消息,宋玉井可以说是如遭雷击,北院大王徐淮南给人割去头颅,人首异处!
昔年北莽第一权臣的头颅至今下落不明!
与徐淮南同朝为官多年的主子李密弼已经亲自赶赴弱水源头,就在茅舍住下,宋玉井身为掌控北莽王朝秘密的核心人物,十分清楚李密弼跟这位由如日中天渐渐到日薄西山的北院大王关系不俗,堪称君子之交,故而这些年名义上看似严密监视茅舍,却也只是派出朱魍头号杀手一截柳,并非其他精于找寻蛛丝马迹的角色,一截柳擅长杀人,自然也擅长杀同行,实则是保护徐淮南不被皇帐宗亲落井下石,那支铁骑劲旅也由徐淮南旧部将领发号施令,可以说徐淮南致仕以后日子过得还算舒坦写意,有李密弼亲自把关,不至于有不利于北院大王的流言蜚语传入皇宫王庭,宋玉井一直以为全天下能要徐淮南性命的,除了女帝陛下再无他人,可朱魍素来是陛下铲除异己的那把惯用袖中刀,既然不是朱魍,会是谁?宋玉井打破脑袋也想不通,也不敢去深思。与天大秘密一起出现在宋玉井这边的,还有数名考评不输于他的提竿男女,男三女二,宋玉井被临时授符可以调动宝瓶金蟾两州所有蛛网势力,外加一千两百骑的兵权,宋玉井毫无手握大权的激动,只有战战兢兢。
徐淮南一死,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根北莽中流砥柱的坍塌,注定要激荡庙堂。徐家之前都是由徐淮南支撑,绝大多数子孙没有一个拿得出手,唯独徐北枳至今不显山不露水,却是唯一有希望撑起家族大梁的关键人物,是抓是请,主子在信上没有讲明,都需要宋玉井自己去把握力道轻重。只是宋玉井很快就感觉到这趟任务的棘手,除了侍童王梦溪,徐北枳与那名陌生脸孔的书生竟然凭空消失,宋玉井第一时间就撒开大网捞鱼,将大半提竿派遣往金蟾州南部或寻觅或堵截。若非侍童继续南下,而不是掉头往北,宋玉井直接就可以更加省事省心,仅留一名捉蝶女跟踪侍童,俨然成为一枚棋子的侍童由宝瓶州入金蟾州边塞,再横向行去数百里,最后竟是北行,稍作停留,才继续往南而去,走了整整一旬时光,带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大圈子。期间宋玉井按照侍童的诡异走向,不敢掉以轻心,不断反复树立和推翻自己的推测,几次更改命令,不光是他本人,几乎所有提竿都跟着精疲力竭,偶尔碰头,他们脸上没有怨言,宋玉井也知道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难保不是腹诽无数,其中不乏有人提议直接杀掉侍童,简单了事,宋玉井心中讥讽站着说话不腰疼,并未接纳建议。在真相浮出水面之前,宋玉井不希望交恶于徐北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徐家这棵大树即便要倒,也绝不是一两年内的事情,尤其是徐淮南暴毙,跟徐淮南关系云遮雾罩的女帝陛下没了那根喉中鲠,说不定还要封赏宽慰徐家那帮蛀虫。
宋玉井如何都料想不到徐北枳一直就遥遥跟在侍童屁股后头,路线大致相同,只不过都保持一日脚力路程,徐北枳从徐凤年手上戴上了虬须大汉的面皮,徐凤年亦是换了一张,不再背负书箱,换了一只行囊让仆人模样的徐北枳背上,两人今日在一座金蟾州闹中取静的小酒馆进食,徐北枳起先听闻要让侍童做诱饵,虽然没有拒绝,心中已经低看了几分,只是一路行来,几次在荒郊野岭见他跟一只朱袍魔物用古怪手势交流,徐北枳才彻底重新审视起这名胆敢孤身赴北莽的未来北凉王。
两人坐在酒馆临窗位置,看似意态闲适聊起了军情秘事如何传递一事,徐北枳最近开始贪杯,一逮住机会就会小酌几杯,至于什么酒,是佳酿是劣酒,也都不忌口,不过每次徐凤年看他喝酒都跟蹲茅坑拉不出屎一个模样,瞧着就难受。徐北枳喝酒入腹,只觉得满腹烧烫,忍不住嗤了一声,这才慢慢说道:“你猜你斩杀魔头谢灵一事,茅庐这边获知消息,花了多少银钱?”
徐凤年笑道:“总得有一百两黄金吧?”
徐北枳摇头道:“一文钱都没有花,这件事由京城耶律子弟在青楼说出口,很快就捎到了茅舍。”
徐北枳又问道:“你再猜茅庐去确定你曾经在敦煌城呆过一段时日,花了多少。”
徐凤年想了想,“我还是猜几百两黄金。”
徐北枳笑道:“少了,约莫是九百两黄金。”
徐凤年啧啧道:“真舍得下血本。”
徐北枳明明喝不惯酒,喝酒气势倒是豪迈,一口饮尽,将杯子轻轻敲在满是油渍擦拭不净的桌面上,望向窗外,因为生根面皮而显得粗犷面容的一个糙汉子,眼神竟是如女子般柔和,所幸只有徐凤年跟他面对面,这位不知何时才能一鸣惊人天下知的读书人感慨万千:“想要找一个精通易容的谍子,无异于大海捞针,我跟爷爷数次挑灯通宵去推算你的行进路线,那段日子,他老人家精神气很足,戏言这样的捉迷藏,就跟他年轻时吃过的南方糯米团子,倒也有嚼劲。你可能不知,仿照离阳赵勾而成的朱魍,其实不是出自李密弼一人之手,爷爷曾经帮忙打造了大框架,李密弼能够成为女帝第一近臣,被誉为影子宰相和第九位持节令,爷爷有一半功劳。他们两人,都是在中原春秋怀才不遇的读书人。”
说到这里,徐北枳略作停顿,望向徐凤年,“养士的本事,慕容女帝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赵家天子也不差,北凉王。”
徐凤年截口笑道:“他啊,大老粗,再者春秋一战,本就是武夫铁骑跟笔杆子文士的较劲,推倒了高门豪阀后,士子们无家可归,无树可依,自然记恨徐骁,就别提去投效这个屠子了。”
徐北枳摇头道:“养士也分两种,养贵士,养寒士。需知士这个说法,最开始也仅是游士,例如那些因纵横捭阖而名留青史的纵横家,诸子百家中搬弄唇舌的说客,后来士子相聚成门阀,才开始养尊处优,如今大厦已倾,大多数就得为稻粱谋,何况寒士阶层的庙堂崛起是大势所趋,北凉王很多事情不好做,你可以。天下士子,本是你家听潮阁的千万尾锦鲤,如今就像那听潮阁与江河相通,豢养锦鲤与野鲤杂处,你若能拣选其中少数,就可成事。自古谋士托庇于明主,不外乎想要乘龙借势,扶摇直上。”
徐凤年笑道:“你要是跟徐骁说这类大道理,他能当着你的面打瞌睡。”
徐北枳一笑置之。
弱水茅舍,一名穿一身华贵蜀锦的干瘦老者从京畿重地连夜赶到后,就一直坐在水边,身边便是被割去头颅的徐淮南。
老人亲自查过伤口和茅庐四周,就挥手让手下离远了,仅留下一名提着无灯芯灯笼的年轻婢女,似乎不想有多余人打搅他与死去老友。
夜幕中,老人伸出干枯如老竹的手臂,手指抚摸着霜白鬓角,喃喃自语:“年轻时候一起来到乱象横生的北莽,你说要做成可以剑履上殿入朝不趋的千古名臣,还笑话我气量小,不是做大事的,跟在你后头耍耍阴谋诡计就行,还能有个好死法。你看看,现在如何了,我仍是能够锦衣夜行,便是八位持节令和十二位大将军见着了我,也就只敢背后骂我几句断子绝孙不得好死。你呢,连有胆子给你奔丧披麻戴孝的子孙都没一个。”
“你器重徐北枳,一身所学尽付与他,念在情分上,我一直犹豫要不要痛下杀手,徐老儿,要不你托个梦给我?我也就放过他了。”
“本以为我能拼了半条命,也要保你死在她之后,你啊你,怎么拍拍屁股说走就走了,还走得如此憋屈,图什么?还债?还给谁?人死如灯灭,我就不刨根问底了,省得你在下头骂我。如此一来,我倒是轻松了。你放心,且不说徐北枳,到时候徐家两百多条性命,我总归会给你留下一两人的。”
自顾自念叨的老人叹息一声,沉默许久,抬了抬手臂。
提着灯笼的盲聋哑女婢便立即弯腰,将没有灯火的灯笼放在权势滔天的老人眼前,继而递出一把精致小剪。
笼中有几十只蝶。
老人摸出一只,双手如老妪灯下绣花那般轻轻颤抖,从蝴蝶中间中剪成两半。
“你死以后,这笼中蝶,就数那位太平令最大只喽。”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一青绣鞋
徐北枳平时几棍子打不出个屁,唯有喝酒以后,尤其是喝高了,就会管不住舌头,什么都能说,也什么都敢说。大概是肚子里的墨水实在太多,每次不等说尽兴说通透,就已经酣睡过去。
柔然山脉贯穿金蟾州东西,南麓平畴相望灌渠纵横,入秋以后,视野可及都是青黄相接的喜人画面,与离阳王朝的南方农耕区几乎无异,柔然北部则是广袤草原,柔然山势陡峭,成为一道天然屏障,除去那些缺口峡谷构成的径道,南北无法通行,这些条径道就成为控扼南北交通的咽喉。
北莽在此设有柔然五镇,傍峡谷筑城障,设兵戊守,五镇分别是老槐柔玄鸡露高阙武川,此时徐凤年徐北枳两人行走的蜈蚣谷白道,就在柔玄军镇辖境,柔玄径道分主辅两路,主道位于谷底,宽敞便于战马疾驰,辅道凿山而建,幽暗潮湿。柔玄军镇的名声都被一座山峰掩盖,蜈蚣道商贾稀疏,除去辅道盘旋难行如蜈蚣枝节外,主要还是因为畏惧这里的土皇帝,第五貉,这个拥有一个很古怪姓名的男子,便是提兵山的山主,私下也被称作柔然山脉的共主,因为除去柔玄军镇在他直接掌控之下,还有老槐武川两镇的统兵将领出自提兵山,作为北莽王朝超一流的宗派,提兵山无疑跟庙堂结合得最为紧密,人人皆卒,当第五貉的女儿嫁与南朝最有希望成为第十三位大将军的董卓后,提兵山就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帐庭那边马上有人跳出质疑第五貉是狼子野心,不甘臣服朝廷,所幸女帝陛下一如既往对这位她落难时曾出手相救的江湖武夫给予信任,第五貉的独女大婚时,还派人送上一份破格贺礼,一道圣旨将她收为义女,诰命夫人的补服品秩犹在董卓官阶之上,无形中让董胖子沦为北莽南北两朝的笑柄,嘲讽董卓为软饭将军,更笑话他娶妻两次,次次都是攀龙附凤,称得上是入赘两家。
走在昏暗荫凉蜈蚣道上,小径外沿虽有简陋榆木护栏,但石板沾水地滑,只学了一些强身健体拳术的徐北枳走得战战兢兢,好在徐凤年就走在他右手边,这才心安几分。这条山壁间的辅道宽丈余,高一丈五,堪堪可供一驴一骡载货缓缓通行,靠内墙根遍布青苔,壁顶不断滴水,奔跑中的战马极易打滑,一块一块青石板铺就的路径有许多缝隙,也会让马蹄打拐,若非马术精湛,马匹又熟稔蜈蚣道,恐怕没有谁敢在这里抖搂骑术。
腰间新悬了一只酒葫芦的徐北枳惧高,怕分心跌倒,始终不敢说话,这趟南下他们原本按照徐北枳的布置,拣选商贾繁多易于鱼目混珠的困肚钩径道,但是那位被侍童取了个柿子绰号的徐凤年在酒肆上听到一个传闻,说有人要在提兵山再次寻衅大宗师第五貉,就拉着徐北枳兴匆匆赶来凑热闹,这让习惯谨小慎微布局的徐北枳有些头疼,只是这颗柿子执意要见识见识提兵山的气魄,徐北枳总不可能撇下他独自走困肚钩,加上蜈蚣道险峻坎坷,这一路上他没少给徐凤年摆脸色,说到底,两个年纪都不大的豪门子弟,徐北枳远未将他视作可以值得自己去鞠躬尽瘁的明主,而徐凤年也不认为需要对徐北枳故作姿态,招贤若渴?我师父李义山一人便抵你几个徐北枳了?相比起来,徐凤年更乐意接纳永子巷十局里的那名盲棋士,或是那个相逢在江南报国寺里那位惜书如命的寒士。不过徐凤年不否认,徐北枳比起徐淮南这些久在庙堂沉浮的老姜块,仍显得有几丝稚气未脱,但比自己这个半吊子还要是要超出大一筹。
蜈蚣道寂寥得跟黄泉路差不多,四下无人,徐凤年也就不为难谈不上有何武艺的徐北枳,亲自背起行囊。但即便如此,徐北枳还是要每隔十几里路就要停脚休憩,约莫是有几分感激徐凤年每次主动停歇的照顾颜面,徐北枳稍稍壮胆走在视野开阔的护栏边上,望着柔然山脉南边的千里肥沃,终于开口问道:“世子殿下为何会习武?不怕耽误了以后的北凉军务吗?藩王子孙,如果得过且过,自然少不了荣华富贵,赵家天子想来会乐见其成。可要维持世袭罔替的殊荣,总是要殚精竭虑的,靖安王赵衡便是赔上了一条命,世子赵珣更是入京,富贵险中求,何况你还会是离阳王朝仅有的异姓王,担子之重,我想天底下也就只有北凉王和世子殿下你们父子可以感受。我本以为你会是那个最瞧不起江湖莽夫的人,毕竟当年北凉王亲自毁去了离阳江湖的大半生气。北凉王府内藏龙卧虎,鹰犬无数,何须世子殿下亲自学武练刀?诱以名利,一声令下,总会有不计其数的高手替你卖命。”
徐北枳不喝酒时说的话,大多是这么个强调语气,总是带着一股质询味道。
徐凤年正想着心事,干脆就不搭理这位已是无家犬尚未寄人篱下的徐淮南接钵人,被忽视的徐北枳也不生气,自顾自说道:“侠以武乱禁,但两个朝廷都史无前例对各自江湖具有统治力,北莽这边江湖直接成了朝廷的奴仆,离阳王朝也有给朝廷望风的鹰犬,窝里斗得厉害。这种苟延残喘的江湖,我实在想不通有什么必要亲自去下水。”
徐凤年突然笑了笑,一屁股坐在腐朽不堪的护栏上,看得徐北枳一阵心惊肉跳,徐凤年望向这位喜欢高屋建瓴看待时局的高门俊彦,平淡道:“徐北枳,你亲眼见过飞剑二千吗?亲眼见过以一己之力让海水升浮吗?见过一缕剑气毁城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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