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精校版]

第27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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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人喝了口酒,犹豫了一下,再喝一大口后,缓缓苦笑说道:“这些话也就只能与公子这般外人说了,也不算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更算不上家丑。当年咱们大将军打赢了西垒壁,灭了几乎与当时离阳势均力敌的西楚皇朝,北凉军上下都憋着口怨气,想着他娘的京城那帮文官老爷站着说话不腰疼,连皇帝老儿都百般猜忌大将军,要不咱们干脆就反了?!让大将军自己当皇帝去,大将军坐龙椅穿龙袍,谁不服气?可惜大将军不肯啊,其实这也没啥,对于我们这些当小卒子的辽东老人来说,只要给大将军鞍前马后都成,不做皇帝就不做皇帝,后来老头儿我就跟着到了北凉,这味道就变了,大将军还是那个大将军,没谁有半句怨言,可大将军也不是四头六臂的人啊,底下一些个将领估摸着是觉着天下太平,该捞银子回本了,后来许多没打过仗的文官也爬上去,老头儿与一些个老兄弟也就心灰意冷,尤其是我,瞎了眼,就不占茅坑不拉屎白白浪费北凉军口粮了,能给边境上的新卒省一口是一口,北凉几个州,我都走过,目无王法的纨绔子弟何曾少了去,老头儿读书不多,也就认识几个字,也想不明白这给赵家打天下打得值不值。”
见对面公子不说话,说书人哈哈笑道:“公子可别因为老头儿唠叨了几句,就以为咱们北凉三十万铁骑好对付,一些个当官的不像话,大将军可始终是那个大将军,说句在公子耳中可能难听的实话,有大将军当北凉王的一天,你们北莽呐,就别想南下一步!大将军不打到你们北莽王庭,就烧香拜佛吧!”
徐凤年笑了笑,道:“喝酒。”
目盲说书人举起碗,“喝!”
老人喝得尽兴,自言自语道:“之所以耐着不死,是有身边这苦命小孙女要照应,再就是真怕咱们北凉的人心散了,万一,万一大将军有个好歹,三十万铁骑咋办?四五年前老头儿听说那世子殿下游手好闲,做什么事情都是一掷千金,败家得很,真是恨不得去北凉王府打一顿,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个事,这不就想着自己反正没几年好活了,能到北莽走几座城镇是几座,与你们北莽人好好说说咱们未来的北凉王,好叫你们北蛮子睡不踏实,哈哈。老头儿大不了就挨几顿骂吃几顿打,死不了。真死在北莽,比起当年那些马革裹尸的老兄弟,也不差了。”
老人回过神,愧疚笑道:“这位飞狐城公子哥,老头儿胡言乱语一通,莫要介意,这顿酒喝得上头了。”
徐凤年摇了摇头,用北凉腔调微笑道:“老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北凉人?”
说书人一愣,心思百转,猜测是来北莽做买卖的北凉商贾子孙,但小心谨慎起见,也放低声音,笑容发自肺腑,说道:“难怪了,怪不得公子说他乡遇故知。放心,老头儿知道轻重,今天只当是与一位飞狐城的公子哥蹭了壶好酒喝。”
徐凤年笑道:“要是以后说书惹恼了小肚鸡肠的北莽人,老先生大可以骂几句北凉王与北凉世子,不打紧的,天大地大,活着最大。你孙女尚未找到好男人,还靠着老先生说书挣钱呢。”
说书人摇头道:“骂什么,大将军这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老头儿骂大将军,到了地底下还不得被老伍长他们给白眼死。世子殿下也不舍得骂,以前瞎了眼,骂了那么多,再多骂一句,老头儿死得不安心。老头儿孙女,既然生在了老宋家,就是这个命,没啥好抱怨的。”
捧着琵琶的小姑娘柔柔一笑。
认命而坦然。
徐凤年放下酒杯,轻声道:“老先生,若是信得过,可否将你孙女手中琵琶借我试试弦音?我家二姐尤其擅长武琵琶,我天赋比不得她,不过耳濡目染,还算略懂一二,兴许能与小姑娘说些浅显见解。”
老人笑道:“这有何舍不得的。二玉,递给公子。”
徐凤年笑了笑,“劳烦姑娘把擦琴布一同给我。”
小姑娘脸一红,站起身后小心递出这只心爱琵琶。
徐凤年细致擦过琵琶后,正襟危坐,想了想,右手四指齐列,由子弦至缠弦向右急速撇进如一声。再回撤三指,仅用右手食指自缠弦自老中子三弦次第弹出。
一撇一挂。
弹了多年琵琶的小姑娘眼前一亮。
这架琵琶只是最下品的白木背板琵琶,与那些紫檀红木花梨木制成的上品琵琶差了太多,远达不到强音可达两三里以外的国手境界,徐凤年依次将扫摭分勾打轻轻演示一遍,这才抬头对站在身边的小姑娘笑道:“就白木琵琶而言,音质算好的了,若是银钱允许,可以稍稍补胶,老先生说书内容尤其苛求琵琶的脆爆二项,还有第一弦已是离断弦不远,不过在我看来,既然是弹琵琶给看官们欣赏,弹断琵琶弦也是一桩所有人都会喜闻乐见的美事,大可不必忙着换这第一弦。我再与你说一些南派大国手曹家琵琶的技法,你能记住多少是多少……”
一个说,一个听。
目盲老人浅饮慢酌,优哉游哉。
有聚终有散,徐凤年教完了被公认已是几近绝传的曹家技法,就起身告辞,牵着陶满武的小手离开茶坊。
小姑娘捧回琵琶,喃喃道:“爷爷,这位公子是谁?”
老人喝了最后一口酒,脸色红润,笑道:“大概算是萍水相逢的好人吧。”
年迈说书人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曾面对面,与北凉王说北凉。
第四十八章 风雨来风流去剑气近
陶满武的小脑袋搁在徐凤年的大脑袋上,一起回到客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小丫头准备给那位小姐姐看一下自己手里的奇巧蛛盒,不曾想才到门口,就看到闹哄哄的,许多青皮无赖模样的男子在外边叫骂,满嘴不堪入耳的粗话野话,孙掌柜站在台阶上跟一名五大三粗的彪悍汉子弯腰赔笑,汉子将掌柜偷偷递出的一兜银子抛了抛,本来冷笑脸庞骤然变色,将一小囊银子砸在地上,一拳推在老男人胸口,孙掌柜媳妇和两个女儿躲在客栈大门内,哭哭啼啼,见到家中顶梁柱给打倒在地,愣是不敢去搀扶,生怕惹恼了这些为恶乡里的凶神恶煞。
徐凤年与身边旁观百姓询问,才知道一个大概,约莫是孙掌柜媳妇和长女去城西集会那边游玩,人群里碰到了吃女子便宜的油子,长女脸皮薄,性子又泼辣,被摸了屁股,当场就摔了人家耳光,那名青皮身材瘦弱,没料到姑娘如此狠辣,被一巴掌摔趴下,丢了脸面,见她面生,也没敢当场发作,喊上几位邻里一起游手好闲的兄弟,跟梢到了城东这栋酒楼,与当地相熟混子一番计较,知道孙掌柜没什么背景靠山,这就搬动了一位道上大哥,再呼朋喊友二十几人一起杀了过来,铁了心要从软柿子好拿捏的孙掌柜身上割下一大顿油脂,七八两碎银如何能入他们的法眼?孙掌柜挣钱以后,衣食无忧,读过些诗书,有文人气,好面子,被一拳打翻,疼痛还在其次,落在街坊邻居眼中,让他倍受难堪,尤其是被家里三名女子看到,尤为憋屈得抓狂,爬起身拎了根板凳就要与这帮泼皮拼命,为首大青皮习武多年,把式傍身,岂会在意一条板凳,亮了一招腿法,给板凳踢成两半,把满腔热血的孙掌柜给打懵了,正犹豫着是不是去灶房拿把菜刀出来,就给一名瘦猴无赖偷偷摸摸来到他身后,一腿踹在屁股上,摔了个狗吃屎。
那瘦猴颧骨突出,目小深陷,平时帮派间斗殴,都是动嘴多余动手,这一脚偷袭自个儿觉着挺英雄气概,可惜拉伸幅度太大,腿脚竟然不争气地抽筋起来,只得瘸拐着站在一边,引来大片讥笑,瘦猴正要发飙,眼角余光瞥见被抢了风头的道上大哥皱眉,立马闭嘴,退回一边。徐凤年放下陶满武,牵手走到青皮头子身前,十分利索给了几张十两面额的银票,笑道:“这位大当家的,不知道孙老哥有什么不敬之处,还望赏个破财消灾的机会。”
可以不卖谁的面子,但银子的面子不能不卖,结实手臂纹刻一头狰狞黑虎的大青皮冷冷问道:“你小子是哪条道上的?”
徐凤年微笑道:“小的比不得大当家的豪横风采,只是给城牧府二公子当差打杂的,算不得什么人物,二公子相中了这家酒楼的一道五枝羹,一来二去,我就与孙掌柜有了些交情,这不来酒楼讨要这一道招牌素菜,大当家肚里好撑船,孙掌柜这边有错在先,多多包涵,小的若是这事儿办砸了,即便到了二公子耳朵,酒楼也不占理,二公子事情多了去,万万不会计较这类鸡毛蒜皮,只不过小的办事不利,在二公子那边印象不佳,可就惨了,也就捞不到这里头半颗铜钱的油水,所以这三四十两银子,不成敬意,就算小的跟大当家讨个熟脸,发发善心,别断了小的财路,赶明儿大当家得空,在下再请诸位兄弟搓一顿好酒,大当家意下如何?”
大青皮脸色阴晴不定,最终洒然一笑,将银票揣入怀中,拍了拍徐凤年肩膀,道:“既然小兄弟认了错,这事情本就说大不大,就当给你面子,揭过了!以后到了城西那一片,找我喝酒,简单,只要报上飞狐城镇关西的名号!”
热闹没了,旁观的各路神仙也就纷纷散去,入了酒楼,一头雾水的孙掌柜顾不得惊魂未定,小声问道:“徐老弟,真是城牧府上的贵人?”
徐凤年拣了张干净桌子,落座后笑道:“哪能与城牧府攀上高枝,只不过家里有长辈与府上管事有些生意来往,与澹台二公子半点不熟,这趟去城牧府厚着脸皮投了张名刺,也不知道能否见着他,孙老哥知道我家做些不成气候的瓷器买卖,二公子是此道行家,若是真侥幸被青眼相加,以后还真说不定能拉上二公子来酒楼吃上一顿,到时候孙老哥可别收饭钱茶钱啊。”
孙掌柜心神大定,搓搓手,如释重负道:“可不敢收二公子的银钱,能来酒楼就是天大脸面了,徐老弟,今天这事多亏你仗义相助,老哥这就去拿银子还你,还有,不管你在客栈住几天,衣食住行,只要是花钱的,老哥都包办了,你要是不肯,老哥跟你急!”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笑道:“孙老哥,那三四十两银子就别跟小弟计较了,我好歹是去得广寒楼的商贾子孙,你若是钻牛角尖,可就是不认我这个兄弟了。以后只要到了飞狐城,保证来你这儿蹭吃蹭喝倒是真的,这点小弟绝不含糊,这可不是与老哥你说笑,别肉疼。”
孙掌柜胸口愤懑一扫而空,哈哈大笑,坐下后与站在远处的媳妇女儿招招手,道:“来,与徐老弟招呼一声。”
便是那个嫌弃徐凤年太老的小姑娘,也与娘亲姐姐一同规规矩矩施了个万福,三名女子梨花带雨,劫后余生,对徐凤年也就生出了几分感激涕零,何况听上去这名面容清秀却佩刀的公子哥与城牧府有些关联,这让她们也都孙掌柜有这么一号称兄道弟的年轻公子,颇有一荣俱荣的感触,长女原先对老爹被人三两下撂翻在地,丢死了人,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如今当下也只是觉得老爹血性,并且有识人的本事,再无半点埋怨。孙掌柜媳妇作为商妇,更是世故伶俐,亲自身姿摇曳,返来端了一壶好酒过来,给自家男人和徐凤年倒酒,好趁热打铁,将这位富贵隐忍的公子哥与酒楼绑在一起,以后再与那帮青皮起了冲突,不说让他冲锋陷阵,也好让他不至于冷眼旁观。孙掌柜小女儿一直迷迷糊糊的,被姐姐拧了一下,抬头见她丢眼色,做了个澹台长公子的口型,小姑娘顿时神采奕奕起来,不管不顾,火急火燎问道:“徐哥哥,你如果去了城牧府邸,能见到澹台长公子吗?如果见着了,千万记得与他提起我啊,我叫孙晓春!”
小姑娘又被一拧胳膊,马上醒悟过来,笑眯眯道:“还有我姐,她叫孙知秋!”
孙掌柜和媳妇相视一笑,对这对走火入魔的女儿有些无奈。姐妹两人则是都满眼期待希冀,管不上什么矜持腼腆。徐凤年哑然失笑,只得点头道:“真有机会的话,一定为两位姑娘美言几句,只是却不敢保证一定能见到那位英武公子。”
姐姐孙知秋年长,懂更多一些人情世故,笑着点了点头。妹妹孙晓春却是表情沉重,一本正经说道:“一定要见到的!”
她们娘亲作势要拍打小丫头,眼神语气却柔和:“不许无礼。”
徐凤年笑道:“嫂子,无妨无妨,不过举手之劳。”
接下来三位女子房内去说些私密闺房话,孙掌柜则满脸得意笑容与几位闻讯赶来的老兄弟唠嗑。徐凤年回到客栈房内,陶满武放好奇巧盒子,打开行囊,一颗一颗碎银数起了银子,徐凤年笑骂道:“真有蟊贼,还会只偷几块碎银子吗?早给你偷光了。”
持家有道的小丫头回瞪了一眼,继续数钱。
徐凤年背对陶满武,从贴身蚕甲十二“剑鞘”中驭出一柄飞剑,悄悄养剑。
数完了银子,一颗不少,陶满武这才系好行囊,踢去靴子,摆好奇巧和瓷枕,托着腮帮趴在床上左看右看,满眼愉悦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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